格律何来
文/张明学
格律诗,体定于唐,而后衍生词、联。始与古体诗并行,继与词、曲、联相谐,历千余年而不衰。但到近代,西学东渐,在推翻帝制,实行共和的政体翻天,废除八股,抛弃文言,风行白话的文化改辙中,格律诗词等也被斥为糟粕,当作垃圾,扫地出门,值此局促于角落,寄迹于夹缝,既默默,亦艰难,幸顽强,生生不灭逾甲子。
毛泽东诗词的发表与传播,立刻点燃了深藏于民众心底的殷殷之火,既现实又浪漫的磅礴诗篇,很快风诵于大众之口,传唱于神州大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风涛,格律诗词也渐成绿满天涯,遍地开花之势。
如今,虽然格律诗词渐次绿染山原,花事香遍,但是,高贵的文学殿堂,门禁依然森严,格律诗愧涉足无步,叹坐次无缘。下热而上冷,高处不胜寒。
与时俱进,弃旧图新,理固如此,但万事绝对不得,对传统的东西,就不能一概鄙弃。弃其糟粕,取其精华才是正理,讲创新,也离不开继承。汉字既古且老,曾拟废弃,又不得不作罢。(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对旧文化的革新,同时新旧文化交手,冲突,却又各自体面地保存,古代文化以另一种文言文保存下来。)格律虽古旧,亦应惜之容之才好。文人一方面说抛弃了旧诗,用不等句式和不押韵来对抗旧诗,也有一些其实不过是旧瓶装新酒,比如,刘半农的诗歌《记得当时年纪小》: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后来三毛借用这句歌词做了书名,再后来80后的郭敬明又用了这句歌词作书名,此君这本书还因抄袭被告上公堂呢。
人们对格律诗的负面态度,表现多种,一是以为它陈旧、僵化、束缚思想,是镣铐如枷锁,不能适应现代生活的需要,没有了存在的价值。再者,有些爱好赋诗作歌的作者,认为格律难学难掌握,对之望而生畏,于是敬而远之,如六国联军攻秦,临关逡巡,无功而退。三是想自由,举笔信马由缰惯了,总感觉随意痛快。
其实,人各有志,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写你的自由体新诗,他爱他的不拘平仄,我敲我的传统格律诗,井水不犯河水,和而不同,百花齐放,相融相合就好。
说到“受束缚”,世上任何活动,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哪有不受束缚的绝对自由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并无“有无”之实,只有“多寡、精粗”之别。完全摆脱束缚,正像鲁迅说的“揪着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可笑。
将格律诗比作“戴着镣铐跳舞”是一种悖论,因为这种说法完全否定了格律的历史合理性和现实存在价值,以及优越的艺术表现力。我国传统文化的历史真实和现实真实被一笔抹杀了。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了格律诗既有七宝楼台,又有出水芙蓉;既有翡翠兰苕,又有鲸鱼碧海;既有铁板铜琶,又有红牙檀板;既可大江东去,又可杨柳晓月;既可九天揽月,又可入海捉鳖;既视环球小小,又享闲庭信步;既观星汉之遥,又见苔花之小……格律的锋颖,何大不能包,何小不能及;何远不可达,何微不能入?何强不能表,何柔不能述?雄阔气可摹,幽微情可探。
经格律调配组合,构架演绎,诗词行文语流也可朗朗上口,畅达自如,自然天成,精妙含蓄,韵味无尽,境幽意深,请看: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借问瘟神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等等,如珠走玉盘,流转自如,出水芙蓉,自然天成。榫枘密合,斧凿痕无,格律诗中这种传颂千古,脍炙人口的大量诗篇,为何既守规矩又如无规矩般天成自然呢?
有规矩而如无规矩的悠游自然,半缘才情半在天,说明格律之律,其基本要素,不可能是强加的外来东西,而是原本就存在于汉语之中的基本要素,非人为的纯天然,可说是汉语的基因,所以,声律是由汉语基因化成的艺术规则,是根植于汉语生命本体的艺术形式。
要明乎此,需先从汉字的独特性看起。汉字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形音义三位一体的神奇文字,字义是本,但抽象,看不见,摸不着,需赋之以形,以使人可观,所以创造了汉字,有了建筑美的形体。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惊天地,泣鬼神。发之于声,使人可闻,低昂抑扬,婉转铿锵,谐于宫商,有了乐曲美。所以,汉字既是形的艺术,由此而开出了书法艺术之花;又是声的艺术,由此而开出了声律之花。
汉字之音本是有声调的,所有汉字的读音,不外四个声调,古四声是平、上、去、入;今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再由四声化为阴阳对立之平、仄二元。古四声之平为平,上、去、入为仄。今四声:阴平、阳平为平,上、去为仄。
诗词语句在诵读时,中间要有停顿。这停顿的单位就是语节。格律句是二字而节,即两个字为一节,五言句三节,七言句四节,当然四字句就是两节。节在句中的组合规则是平节仄节交替相间。每节后字即节脚的平仄决定节的平仄性质。前字自由,节脚字是平声的,是平声节,节脚字是仄声的,则是仄声节。诗句由平仄节交替组合,这就是“交替律”。
中国诗歌的格律发展大致分为三个时期,一是先秦两汉天然的原生态期;二是魏晋南北朝艺术觉醒的探索制作期;三是唐代的格律艺术成型期。
一、先秦两汉的原生态期
发之于心的情志,凭借“风、雅、颂、赋、比、兴”之六义,而成形于诗,未加其他艺术修饰,直抒胸臆,素朴而质厚,史称“风骨”。此“风骨”,始于“诗三百”,达于“建安七子”。这一时期,诗被尊为儒学“五经”之首。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之义,在“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在“经世”而不在文学,孔子言:“辞达而已矣”“止达乎通意”“故无事于华藻宏辨”。所以汉代杨雄视辞赋为“童子篆刻”“壮夫不为”。所以,这一时期,作为艺术形式的声律元素,只以原始状态隐于词语和诗句之中。这是由汉字的独特性所带来的。这一点前文已述。
再考察一下汉语中构成诗句的语言单位词语中的声律因素。
汉语中可以自由运用的语言单位是词,词语中含两个语节,可以构成“交替”的基本语言单位,是四字成语。那么,汉语成语中是否存在平仄“交替”呢?请看:
情投意合(— — | |),见异思迁(︱︳— —),
尔虞我诈( ︳—︱︱),风度翩翩(—︱— —),
囊中羞涩(— — —︱),礼尚往来(︱︱︱—),
不言而喻(︱— — ︱),含笑九泉(—︱︱—)。
那么,这种含律的成语,在成语整体当中,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少数,还是多数;占比是高,还是低?在海量的成语中,要全面统计是不必要的,科学的方法是解剖麻雀,抽样调查。我随机抽查了由四个字分别为首各自构成的成语,这四个字构词能力强,所构成语数量相对较多。它们是“如、相、人、情”。
“如”为首字的成语:共64个,其中46个含律,占72%;
“相”为首字的成语:共42个,其中30个含律,占74%;
“人”为首字的成语:共81个,其中61个含律,占75%;
“情”为首字的成语:共19个,其中16个含律,占84%。
汉语基本语言单位词语里含律比竟达七成以上。作为诗歌源头的“诗三百”,我抽查了四首名篇,含律比少则六成,多则达八成:
《关雎》共20句,16句含律,占80%;
《采耳》共16句,11句含律,占62%;
《蜀离》共30句,21句含律,占70%;
《蒹葭》共24句,14句含律,占60%。
汉语诗歌开启了五言诗的形制。唐五言律诗有四种常规句式,一种特殊句式。这些句式在两汉魏晋诗中都有存在:
— — + ︱—:“鸡鸣知有人。”
+ — — ︱︱:“及时当勉励。”
| ︱ — — ︱:“采菊东篱下。”
+ ︱︱— — : “聊赠一枝春。”
— — ︱— ︱:“云中辨江树。”
汉代诗主要是《古诗十九首》,抽查了四首诗,其中含律比少则近六成,多则超过七成:
《河畔青青草》共10句,7句含律,占70%;
《青青陵上柏》共16句,12句含律,占75%;
《今日良宴会》共14句,9句含律,占75%;
《西北有高楼》共16句,9句含律,占56%。
这一时期的诗,是沈约所谓“高言妙句,音韵天成。”其含律之文,“暗与理合,匪由思至。”
二、魏晋南北朝的艺术觉醒,探索制作期
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佛学东渐,玄学盛行,儒释道相融合,促成了艺术觉醒。首先,诗开始脱离了“行有余力而为文”的依附地位,曹丕称其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开始确立了独立艺术的地位。于是“陈思杰出,牢龙群彦,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的“建安文学”为后世推崇。由“三百”之根,苏、李发芽,建安已成拱把的壮木挺然而立。此时,诗人们开始萌动了新的艺术探求之念,萌动了关注汉字声调之欲。《世说新语》载有王粲的一则趣话。王粲生前有爱听驴叫的特殊癖好。所以他死后,曹丕带一班诗友给他送葬时,提议每人在灵前学一声驴叫,来送别朋友。据说王粲这一癖好源于他从驴的叫声里,悟到了汉字有“平、上、去、入”的四种声调。虽然这个故事真伪莫辨,未有确论,但是“无风不起浪”。这说明,这一时期的诗人已开始关注汉字声调的奥妙,应该有一定的可信度。由此开启了艺术自觉的境界。与书法、音乐的自觉创造一样,诗的声律探求进入到了具体实施的新阶段。
诗入六朝,枝叶逸生,婆娑有姿,藻丽秾华,风情韶秀。诗人们已经多识声韵,沈约创“声律论”,道法自然,定“四声”。四声暗含自然变化,万物开合之妙。已达老子“道法自然”,庄子“天籁”的境界。“春为阳中,法泽不偏,为平声之象;夏草木茂盛,炎炽如火,即上声之象;秋霜凝木落,去根离本,是去声之象;冬天地闭藏,万物尽收,属入声之象。”皆以宫商领平上去入四声而约为平仄,较宫羽相变,低昂互节,前有浮声,后应切响,一句之中音韵尽殊,一联之间,轻重悉异。声律入诗,诗艺精进,求爻辞之音韵,问弦管之声曲,易粗麻为锦绣,变雀噪为莺啼,色妍而韵谐,声色之求,体成“永明”。
沈约言“自骚人以来,此秘未睹”。“此秘”即声律的奥秘。“此秘”为六朝诗人进一步发现并由此制作新的诗体,让诗音韵多彩流丽,陆离而华洁。
“永明体”为唐格律诗奠定了基础,开创了中国诗歌的新形制。诗歌之树枝叶扶疏,香花含苞,但其形丽而质弱,形多拘忌。伤其真美,失却“风骨”,又为后人所诟病。
这一时期的诗歌作品中含律比渐高,齐、梁间的诗,有的甚至高达百分之百。
建安:
曹植《赠丁仪》共16句,11句含律,占68%;
王粲《七哀诗》共20句,11句含律,占55%;
刘桢《赠从弟三首之二》共8句,6句含律,占75%;
阮籍《咏怀六》共12句,9句含律,占75%。
东晋:
陶渊明《桃花源诗》共32句,14句含律,占60%,《读山海经其二》共8句,5句含律,占62%。
南朝民歌:
《华山畿》共17句,15句含律,占88%;
《西洲曲》共32句,21句含律,占66%。
北朝民歌:
《木兰诗》共62句,32句含律,占51%。
宋:
谢灵运《石门岩上宿》共12句,6句韩云,占50%。
齐:
谢眺《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共20句,15句含律,占75%;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共12句,8句律,占66%。
梁:
沈约《别范安成》共8句,6句含律,占75%;
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共8句,6句含律,占75%。
陈:
徐陵《出自蓟北门行》共12句,11句含律,占90%,《关山月》共8句,8句含律,占100%。
北魏、北周:
庾信《乌夜啼》共8句,6句含律,占75%;
《拟咏怀》其二,共10句,9句含律,占70% 其三,共12句,10句含律,占83% 其四,共10句,10句含律,占100%, 其六,共8句,7句含律,占87%。
三、唐代声律艺术成型期
诗之入唐,花艳果香。格律诗渐趋定型,水到渠成。首先,唐人借鉴了南朝沈约“声律论”的精要,又规避了“八病”过于拘忌的弊端,接受了“永明体”创作过于追求形式而丢失“风骨”的教训。约而成体,活以避僵;无路散漫,有术救拗。成功地创立了格律诗垂范后世的新体制。再者,唐代继承了隋的科举制,且以诗赋取士,诗便成了士人进身立命之要术,于是极大地激发了士人的创造热情,为诗的艺术发展注入了强大的动力。唐人以诗入仕,又以诗为要业,终生乐此不疲。
于是,格律之神器,从曹魏“建安”起的艺术觉醒,到初、盛唐,历经五百年诗家骚人的倾心打磨而告功成。于是敲句吟诗,风靡诗坛,赚得诗人倾情尽性。当然,世间全能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凡物都有它的局限性。格律规矩的客观束缚性,当然给它带来了一定的表达局限性。比如,朋友写了一首诗未遵律,我曾拟原立意情韵不变,以律试改,结果只数处之改还行,全诗之改,终难成功。所以,写诗只写格律诗是不完满的,有些内容还得用古体诗来表现。于是唐人作诗,两手兼施,律古并行。
唐人既创立了标牌式的格律诗,又不废较为自由的古体诗。左弹琴,右击剑,都有两手。情志既出,随机而用,妙达自然。所以唐代的诗,诸体毕备,蔚为大观,式延百代,垂范千古,成了辉耀千古的文化名片。诗人名家,灿若星汉。名篇佳作,浩如烟海。名言警句,何计其数。
有趣的是唐人写的古风诗里,也不乏律句。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共36句,含律30句,占比百分之八十三。 白居易《长恨歌》共120句,含律89句,占比百分之五七十四。其《琵琶行》共88句,含律50句,也占百分之五十六。
格律何来?自非外来强加之物,它有本有源,其本其源,即是汉语之言,来自汉语生命本体的基因;它是汉语生命之花,精神之果;如同汉字一样,是永远丢不了,灭不掉的。
(参考书目:李铎《中国古代文论教程》)
【作者简介】张明学(男),字鉴之,1939年1月生,河南渑池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三门峡市楹联学会顾问,国风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