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彦敏

高加索的诗歌,语言干净凝练,意象天马行空,情感不动声色,低调、内敛、含蓄、温和,甚至还有些少年般的羞涩稚拙,却并非没有锋芒。在小树林,在八角楼,在山大南路,甚至在点上一杯拿铁慢慢啜饮时,被窗外路过的人看了一眼,心中涌起的不安与愧疚中,我都能与自己劈面相逢。那些平淡无奇的诗句,就散落在日常生活里,东一句,西一句,一旦被诗人组装起来,就像被施了魔法,忽然明亮和响亮,呼啸而过,震耳欲聋。


《万物终将获得宽恕》

高加索 著

山东文化音像出版社

高加索说,《万物终将获得宽恕》这本诗集基本上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写失败、沮丧、悲伤、忏悔、自责、孤独、感恩、宽恕之类,算是“个人史”书写。诗人一再表示,他的诗歌,只是有感而发,拒绝宏大叙事,关注个人悲欢,在文字和心路里,与自己相遇。而我在高加索的诗里,认出了青春的歌哭,也认出了中年的疲惫,更认出了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那个自己。高加索的“个人史”,也是一代人的心灵史。

在山大南路的一个拐角处,诗人偶遇一个哭泣的男人。他说:“兄弟,如果悲伤不够巨大,我猜你不会/在转角处,泣不成声”。这个哭泣的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在此哭泣?这些或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大南路这个地点,不是虚构的,它真实且具体,正如诗中出现过的其他地名,槲树湾,鱼鸣嘴,兴国禅寺……一样真实可感,但山大南路意义非凡,因为,那里汇聚着一代人奔放张扬的青春。“如果没有伤害、恐惧和为难/深不见底的宿命/你不会因为伤口辽阔,怀念被阉割/让泪水成海洋”——这个哭泣的人,他是确有其人,还是诗人的幻觉?在某个瞬间,我甚至有过一丝恍惚,仿佛自己与这个哭泣中的人对望之后,合二为一。

高加索的诗歌,风吹哪页读哪页,每一个句子,都是那么熨帖,就像是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来的,甚至比自己的话还恳切,还贴心。就像一直麻木疲惫的心灵,被日常遮蔽,不明所以,高加索的诗句,如同月光破云而出,人一时也明白过来,沐浴着月光,花朵一般支棱了一下,仿佛又活过了一遍。

诗人说,在花朵中,一代人认出了自己的宿命。“你来了一阵子,我痛了一辈子。”读诗的间隙,没来由地,心头竟然冒出了一句歌词。这样的情话,是否太过矫情和轻佻?好在有过心灵隐痛的人都能懂,也能凭借这样的语码和眼神,在人群中认出彼此。

五十岁以后才明白,苍凉悲壮就是人生的内核。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被摁在命运的齿轮上,来自底层的劲风,把他们吹向未知的山川和旷野,历经“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困顿和“愁云惨淡万里凝”的失落,迎来“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恣肆,最终留下“是非成败转头空”与“多少楼台烟雨中”的一声喟叹。

在《万物终将获得宽恕》这本诗集中,有两首写给父亲的诗,一首名为《我和你——给父亲》,一首名为《与父书》。从诗中可以看出,这是一对关系紧张的父子,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父慈子孝的样貌,他们对抗、隔膜、互为仇怨。在成长的过程中,一个男孩通常是通过挑战父亲而完成长大的。当一个孩子最终学会在父亲面前能屈能伸,才算彻底长大。诗人没有描绘那种虚假的温情与廉价的和睦,而是诚实地写出了父子两人之间的拧巴、对抗、愤怒。对于生命来说,父亲即为他者,对待父亲的态度,便是一个人面对世界的姿态。诗人最终完成了与父亲的和解,诗人说,我想在与世界达成和解之前,先与您达成和解。最动人的一句,便是结尾:“单车上的十七岁/被您推出去,接着又跑过来/扶了一把”。

在诗歌落寞的时代,为什么还要坚持写诗?诗人这样的夫子自道:“我怀疑,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旧我/在夜里写诗,对着世界/捧出自己,把白昼抵达不了的地方/留给黑夜,不是为了寻找什么”。把自己捧给世界,在悲伤中挑出闪光的事物,这也曾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多数少年的梦想,那时候,诗人的称号是闪光的,那是才华的代表,是荣耀的加冕,众生仰望,呼啸而行。很快,诗歌就走下神坛,逐渐淡出大众视野,但真正爱诗的人最终留下来,高加索便是其中之佼佼者。他坚持用诗的方式自观、察世、表达、思考,成为诗歌“麦田守望者”——高加索曾经享有过诗歌带来的荣光,少年诗作就曾经入选《中国年度诗歌选》《新生代诗歌年选》《中国先锋诗人诗选》等多种选本,出版过诗集《流亡年代》《不安之美》《万物终将获得宽恕》。对于这样的成绩,诗人自谦:别的俺也不会。

有时候,表达是艰难的事。而理解,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诗人很清醒,他并不急切,而是坦然以待:“一首诗的完成仅靠诗人是不够的/诗人不靠谱,那就信赖哑巴/把一首诗歌交给一个不说话的人/你就成功了一半”。其实,诗人完全不必这么谨慎或者悲观,只要真诚书写,每一首诗歌,都会找到特定的知音,也总会有那么几个同频的人,阅读之后会了然于心,因为懂得,而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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