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政界要员和总统候选人之家,却义无反顾地投身艺术,从南美远赴巴黎,就读于大茅舍艺术学院;
他以数字总结自己的一生:养过12条狗、24只母鸡。一生13次往返欧洲,在官方活动、洗礼仪式和葬礼上打过289次哈欠;
他创作了一部4134页的小说,向各路读者、编辑、评论家发下挑战信:不管你们读不读,我可是写得很过瘾;
他被称为“智利文学保存最完好的秘密”,在拉美文坛广受赞誉。
他就是今天的故事主角,胡安·埃马尔。 记不住他复杂的原名阿尔瓦罗·亚涅斯·比安奇没有关系,你大可简称他为“我受够了”先生。这是他的化名,也是他人生的座右铭。
胡安·“我受够了”·埃马尔
01
“艺术家实在没有必要如此谦逊。”
1893年,胡安·埃马尔出生于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父亲希望他能研读法律,但他认为艺术之都巴黎才是自己灵魂的栖居之处,一心一意要去巴黎学绘画。
留学归来后,埃马尔和友人创建了“蒙帕纳斯文学团体”,大力推行欧美新艺术潮流,还在智利最重要的报刊《民族报》上开办了《艺术笔记》专栏,每周更新,并亲自创作了不少插画。他署上化名让·埃马尔(Jean Emar),谐音法语J’en ai marre,意为“我受够了”。
在代表作《悬停日日》里,这位“我受够了”先生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故事的每一章都以同样一句话结尾:“我受够了,咱们溜吧!”
他究竟受够了什么?
埃马尔对于现实的不满主要集中在死气沉沉的文艺领域。刚刚从巴黎归国的他脑海中翻涌着无数新奇的念头,眼前却只有一潭沉寂的死水。和无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初次步入社会的感觉类似,埃马尔的心情只需两个字就能形容:
无聊。
有没有解决办法?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在巴黎的咖啡馆里,胡安·埃马尔结识了一生的挚友、“创造主义”的领军人物、智利诗人比森特·维多夫罗。两人志同道合,对前卫艺术的喜爱以及对文化新发展方向的共同信念让他们隐约看见了通往崭新未来的光亮。
1925年4月,埃马尔在《民族报》上首次刊发了维多夫罗的长诗《高鵟》“序咏”章节的西语译文(从法语原始手稿译出),为这部惊世之作的出版奠定了基础。
埃马尔与维多夫罗
维多夫罗大力宣扬“创造主义”,推崇文字本身的力量,主张凡是诗人脑海中想到的东西皆可入诗,极大地拓展了诗歌所表现的对象的边界。用维多夫罗自己的话来说:“一位诗人应该说出除他之外再无可能被说出的事物。”这句话当然也适用于胡安·埃马尔,这位作家中的画家、画家中的诗人、诗人中的哲学家。
胡安·埃马尔画作
同样是在1925年,埃马尔在与维多夫罗的对谈中提到,“创造主义”说穿了就是要不断创造新事物,制造新鲜感,而这正是此刻的智利最缺乏的:
在这里,我们仍以一种假惺惺的“诗意”姿态谈论最日常的事物,我们仍效仿着所谓的“大师笔法”描绘庸俗的东西。仅限于此。艺术家实在没有必要如此谦逊、如此朴素,实在没有必要心甘情愿地充当某位普通绅士那些没能如愿以偿的遗憾的永恒回声……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艺术家们,别再当别人的传声筒了!放开胆子,打开脑洞,勇敢地想象此前从未有人见过的图景吧!
所以在《悬停日日》里,你可以看见——
鸵鸟一口吞下狮子
狒狒的无伴奏大合唱
画家画出世上所有的绿色
沙发后面藏着最恐怖的谜团
1座虚构城市、831607个居民
一段接一段的奇观式书写背后,是超越理智边界的疯狂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存在就是真理。原来埃马尔早就已经意识到: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02
“从高处一跃而下的瞬间,我看到我的整个过去。”
《悬停日日》的另一个主题,也即胡安·埃马尔人生的又一个重要主题,是对自我的审视与重塑。
背后的逻辑其实很好理解:要想真正实现变革,首先当然要正确地认识现状。 埃马尔基金会主席、评论家巴勃罗·布罗斯基就曾这样概括埃马尔的创作内核:
“对变革的渴望贯穿了他的一生,贯穿了他的写作,他希望在各个方面都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所以他在写作时总在不断自我反思、自我诊断,这成为了他的一种固定需求。”
埃马尔的妹妹说,自己叛逆的哥哥一度被父亲视为他“顺风顺水的一生中唯一的失败”。在与友人通信时,埃马尔怀着复杂的心绪审视过往,甚至连自己的外貌也不放过:
我出生时很幸福,但是很丑。围绕着我的幸福就像两只巨大的翅膀,用洁白的羽毛包裹着我,抚摸着我。
我的脸就像一只猕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容貌得到了改善。经历了猿猴追求美丽的各个阶段,我成功地获得了猩猩的面容。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我都戴着这张脸。
从猕猴到猩猩,显然全无容貌焦虑
《悬停日日》以一段别出心裁的“跳崖式”描写,还原了埃马尔对自己的审视。主人公每天晚上都会在脑海中进行一番假想的蹦极,以此回望自己一天的经历,试图捕捉琐碎日常的深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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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高处的悬崖边。向下跳。坠落。难以想象的速度。然而我腰上系着一根弹力绳。
当我在空中骤停,我的所有想法、记忆、经验,我的整个人生,我脑海中存在的一切,意识和潜意识,这一切并未同步骤停。它们借着冲劲继续坠落。只有我的身体和感官悬在半空。
因此,在悬崖下,我于某个瞬间看到、凝视、思考我的整个过去,那些分散的过去同时存在,形成一个整体。
在那个短暂的瞬息,昨天的所有事同时显现,交织在一起,却丝毫不显混乱,独立又清晰,彼此间并无时间顺序。我因此讶异、欢喜、陶醉、无比疯狂,最终我在那一刻看到、感知到、了解了生命,也就是真理,而虚假的、夸张的事物已被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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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景长镜头的运用让人联想到博尔赫斯——但这种说法也并不准确,因为埃马尔比这位阿根廷文豪还要大上六岁,开始创作的时间也更早。
埃马尔同样擅长用文本进行深入浅出的哲理探讨,他讨论意识与潜意识,却绝不用理论将人绕晕;他描写荒谬的现实,思考红色与绿色的互补对立;他“吾日三省吾身”不断审视自我,因此发现了比现实世界精彩上百倍、宏大上百倍的内心世界。
03
“拉丁美洲的卡夫卡用脚写作,也用脚开溜。”
夜里想过千条路,白天起来走原路。这不仅仅是当代人才有的精神状态,百年前的埃马尔也面临类似的困境。倘若环境变革非一人之力可以做到,氛围的潜移默化又需要时间,那在每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当下,究竟该怎么办?
不如溜吧!
《悬停日日》的主人公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城市里开启了一日漫游。不需要设计行程,不需要总结意义,既然厌倦了眼前的现状,当务之急就是——保持心情愉快,溜到别的地方再看看吧!埃马尔将“溜吧”变成了自己的独门哲学。生活若充满日复一日的无聊,自己创造些惊喜出来又何妨!
这一溜,就是一百多年。
长期以来,埃马尔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仅以写作为伴。晚年靠着亲戚朋友的接济艰难度日。1964年,埃马尔因癌症离世。他主动远离了文坛,但文学从未将他遗忘。他轻盈溜过的地方留下痕迹,便总有人在那里驻足回望。
与埃马尔同龄的维多夫罗以诗意的口吻笑称:“他用脚写作。”
比埃马尔小十一岁的智利大诗人聂鲁达说:“埃马尔是我们的卡夫卡。与他同时代的南美作家喧嚣而孤独,而胡安·埃马尔安静又古怪。他永远走在时代的前沿,给我们展现由不真实主导的生动世界,而这恰恰是永恒的一部分。”
比埃马尔小二十一岁的智利超现实主义诗人帕拉在诗作中赞誉:“阿尔瓦罗·亚涅斯,不可度量的胡安·埃马尔。”
比埃马尔小六十岁的智利文豪波拉尼奥评价称:“胡安·埃马尔为文学竖立起无名战士纪念碑。”
比埃马尔小八十二岁的智利新锐作家桑布拉写下:“胡安·埃马尔领先于他的时代,他无疑是为未来读者而写作。”
而今天,埃马尔诞辰一百三十二年后,随着代表作《悬停日日》的出版,这位留名文学史的神秘奇人完成了在中文世界的首次亮相。
今日的世界已经不再拒绝任何非凡的创意,欢迎所有激变的念头,而我们身边的环境正以百年前的人们难以想象的速度每日更迭,每一刻我们都离未来更近,每一次想象力的腾跃都把我们带向《悬停日日》里预言的五光十色的超现实王国。
下一个将它翻开的你,或许就是最符合埃马尔百年前想象的读者。
这本写给未来的作品,或许终于等到了最合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