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1日,王众一对日本电影艺术家仲代达矢进行独家采访。(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王众一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外文局亚太传播中心原总编辑。
初春的清晨,火车碾过雪原,疏落的树木静立,冰河尚未解冻。身高1.96米的王众一贴在车窗前,举着手机定格这片景色。微蜷的抓拍姿势,让渐生白发的他添了几分孩童般的专注。
照片经AI转为水墨画作,跃上朋友圈时,配着王众一即兴写的汉俳:“银妆春意萌,隔窗抓拍沿途景,AI转写生。”
在我国唯一的日文外宣月刊《人民中国》杂志从事跨文化传播工作的30多年里,王众一总能在日常生活里发掘文化魅力,将烟火气息的美好传递给中国和日本读者。离开领导岗位后,王众一手机的“取景框”又开始瞄上周末的农贸市场。他用手机定格蔬菜上的晨露、婴儿车里的笑容、摊贩称重的动作。每逢节气更迭,他也必在《人民中国》的“俳人笔下的节气与花”栏目中翻译几首俳句,文字间传递着生生不息。
二十四节气自有劳作时序,时代发展川流不息,王众一在跨文化传播的田垄上继续默默播种与守望,运用文学的眼光让美好和理解自然流转。
慢,是最快的路
“我真正高产的时候,是离开总编辑岗位前那十年。”王众一摘下眼镜,哗哗翻着刚刚出版的《一期一会》。这本书里面收录了他30多年来撰写的主要文章。他把双手当作游标卡尺,夹起2013年后的篇章,“这部分占了全书2/3。”
而这本文集的开篇之作,是王众一入行后撰写的第一篇日语稿件,发表于1990年的《最新中国留学资讯之南京大学篇》,用日语介绍了南大的课程、生活等,末尾还附上了南大的电话和学费。
“这篇稿子现在回头看,是不是稚嫩得像篇习作?”王众一顽皮地笑了,把这篇文稿放在开头,是为了让后辈通过前后对比,直观地感悟到学习积累的力量。2024年3月,在中国翻译协会年会上,被授予“资深翻译家”称号的王众一感叹:“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学不到。”
从小到大,王众一对学习抱有旺盛的好奇心。但与如今常常自觉不足相反,年少时的王众一在踌躇满志与遭遇挫折之间不断切换。
王众一小时候,曾在日本留过学的母亲喜欢去外文书店买日文版《人民中国》《北京周报》阅读,这种汉字和假名混搭的语言,引起了王众一的好奇心。
读初中时,沈阳市中学有个特点,不同学校教的是不同外语,王众一那所中学教的正是日语。但是在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王众一在母亲的建议下,高考选择了理科。
等高考成绩出来,王众一理科3门加起来勉强120分,可日语单科就考了94分。这悬殊的分数,让校长都坐不住了,向王众一母亲提议:“不如让他转到文科班,明年改考外语专业,学校算他留级、不算复读,你家还能省一笔插班费。”
于是在1982年,王众一考入了吉林大学日语系。当时的他成绩优异,但对日语的理解尚停留在课本中“熊猫和樱花是中日友好的象征”等句式上。日本外教点醒了他:“你的词汇储备量不错,但表达并不地道。”
通过本硕七年扎实的系统训练,王众一学会了中规中矩的日语表达。1989年毕业后,他踌躇满志地进入了《人民中国》杂志翻译部。能够参与经常阅读的《人民中国》翻译工作,王众一兴奋又自信。然而,他提交的首篇译文被日本专家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我逐词核对过语法和词汇,为什么还修改了这么多?”王众一脸有些红。
“如果这是学生作业,你的翻译没有问题。”日本专家解释:“但出版物的翻译,为了便于日本读者阅读,必须用更鲜活的日语表达,甚至需要一定程度的改写。”
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王众一豁然开朗:只有做到得其意而忘其形,才能真正达到翻译的化境。语言现象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的文化问题更为重要,跨文化转换是翻译的核心问题。
多年后,新冠疫情期间,《人民中国》团队在翻译“最美逆行者”这个词时,起初曾直译为日语“美丽的逆行者”,王众一认为这种译法不可取。“逆行者最早用于抗洪、抗震等救灾场景,特指子弟兵等救援力量不顾危险、逆向奔赴灾区的勇敢行为。”这个词的核心并非“逆向行走”,因此译为“挺身而出的勇士”即可,既保留精神内核,又能避免误会。
这些翻译故事,很难用某一个具体理论解读,只能在年复一年的通识学习与翻译实践中,一点点体悟到。
正因如此,王众一在大学教授翻译实践时常告诫年轻学生,学习中不可重理论而轻实践。有学生交上来的译文充满被外文带节奏的痕迹,却搬出“异化理论”作为挡箭牌:“我这是保留原作风格。”王众一直接怼回去:“拉倒吧!你这是自欺欺人!”归化是让译文贴近本土语境,异化是适当保留异域文化特色,但前提是母语表达要收放自如。王众一觉得:“中文都没闹明白,还说什么归化异化?”
随着译龄增长,王众一愈发觉得:翻译的天花板是由其母语高度所决定的。他曾在翻译课上直言不讳:“日语精读考满分,不等于能做合格翻译。如果缺乏两种语言的比较思考能力,外语学得再好也就停留在课本层面。”
初入行时,翻译之余,王众一就用日语撰写新闻稿,写完就捧给日本专家批改,改完再写。下班后,他躺在宿舍里那张为他特制的2.1米长大床上,反复推敲直至入梦;闲暇时,他反复看录像带里寥寥几部日本电影丰富语汇,改进表达;审校时,他学着老编辑在铅笔的橡皮头上插大头针,逐字点着校读,不敢有丝毫差错。
1994年,王众一以访问学者身份赴东京大学从事“表象文化论”研究。拿着少得可怜的生活费,王众一在日本游历,亲历了1995年1月阪神大地震、3月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等重大历史事件,也观察着日本社会世相与普通民众内心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些点滴经历构成了王众一的成长史。慢,是最快的路。如同在每个节气辛勤劳作,急不得也懒不得。
此长,彼也长
哔哩哔哩视频网站热播国产动画片《血与心》,开播前引发无数年轻人热切等待,纷纷按下“追番”按钮。片头中,王众一作为策划、文案与专家顾问名列其上。
这部动漫作品始于《人民中国》对日籍解放军战士砂原惠的深度报道。1933年生于日本的砂原惠,童年随父母移居中国东北,在日本战败后,历经了放牛娃“三元”到解放军战士“张荣清”的转变,先后随部队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抗美援朝战争,从一个血缘意义的日本少年最终成长为精神意义的中国革命军人。
采访砂原惠时,王众一策划漫画填补了历史影像空白,随后将砂原惠一生的故事拓展为200多页的全彩漫画故事,最后又与哔哩哔哩公司合作出品了动漫《血与心》。这无疑是传统媒体拥抱网络媒体,媒体传播与文化产品走向融合的一次成功尝试。
随着互联网发展,近些年王众一主持进行了多项新媒体创新尝试,但他不以为意:“也说不上什么追求创新,只是选择了一种最适合这个故事的传播形式。”
2010年王众一到日本出差期间,在电视上看到了iPad发售首日的新闻。人们在街头排队抢购的景象让他意识到,阅读方式即将发生革命性的变化。
然而,新媒体冲击之下,王众一并不拘泥于追求形式创新。他觉得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之间不存在什么天然的鸿沟。不管媒体形式如何进化、分化,内容与品质永远是保证行稳致远的关键因素。传统媒体与新媒体是“此长彼长”的关系。
参与制作《血与心》时,比起流量热潮,王众一最看重的还是内容本身。动漫中,反映特定时代的海报、军人的服装与武器型号等细节都做了详细的考据,认真地做到了历史还原。动漫结尾,砂原惠坐车经过天安门时,天安门城楼上并没有悬挂毛主席像。这是因为顾问团队查阅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天安门城楼只有重大节日时才悬挂毛主席像。这一事实也用注释的形式在画面中标注。
王众一承认流量对信息传播的强大影响力,但同时他认为,流量时代的信息传播有时就像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量信息虽然做到了入眼入耳,但谈不上入脑入心。
2016年,日本熊本县发生地震时,中日关系还处在低潮。王众一第一时间提出创意,并联系到漫画家齐梦菲完成了一幅“熊猫给熊本熊送竹笋”的原创漫画,发表在《人民中国》的微信公众号和杂志上。熊猫掏出竹笋递给受伤的熊本熊,感动了万千中日读者,日本媒体对此破天荒地做了跟踪报道。
地震过去五六年后,冲绳的一家文旅产品店老板联系《人民中国》东京支局,拿到这幅画的复制品挂在了店里。画的下方,是可爱的熊本熊玩偶。王众一听说的一瞬间很受触动:“这幅画确实让大家入脑入心了。”
内容与形式本就可以融会贯通。世纪之交时《人民中国》有一个专栏,名为“中国杂货店”,通过日本专家的眼睛发现生活用品中的智慧与美。中国人司空见惯的折叠鸡蛋筐、当作茶杯使用的雀巢咖啡空瓶子等,在日本人眼中都非常有趣。王众一便让读者通讯部每期准备一件栏目中介绍的小物件,随机寄给日本读者。
而在策划、实施“‘熊猫杯’日本青年感知中国征文大赛”的过程中,王众一更是邀请日本青年到中国旅游,带他们参观了鉴真纪念堂、鲁迅故居、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等地。这个活动连续举办了10年,许多参与过“熊猫杯”比赛的日本青年,后来都从事起中日交流工作。
“我虽老去,但《人民中国》更年轻了!”回首媒介融合的历程,王众一感到欣慰。作为文化工作者,要有与时俱进的好奇心,也要有守正创新的定力。王众一便是在合适的节气,播撒下合适的种子。
“横跳”的跨界者
如果把人生比作求学之路,王众一认为:“我的大学教育其实是‘小学’,在《人民中国》工作相当于读‘中学’,政协则是我的‘大学’。”
成为全国政协委员之前,王众一曾经作为记者,在人民大会堂前望着满载政协委员的大巴缓缓驶入,那时他对政协感到庄重而好奇。而当他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坐在车里看向车窗外时,却突然涌上一个念头:不能忘记紧密联系群众。那是一种从客观报道者转为主动参与者后油然而生的责任感:“我要对提出的建议负责任。”
2020年,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曾牵头提出有关改进中国高铁服务的界别提案,王众一运用《人民中国》东京支局的方便条件,对日本新干线静音车厢做了专项调研,相关建议也被纳入提案。后来中国高铁开始了静音车厢的尝试,这让王众一兴奋不已。
平日里,王众一积极参加全国政协各项活动,并努力发挥自己几十年间参与跨文化传播的优势。在第一期全国政协委员读书活动中,王众一便担任“多边主义与全球治理”主题读书群群主,组织委员们围绕《世界不是平的》这本书展开热烈讨论。
2023年全国两会期间,王众一提出,在国际上构建中国叙事需跳出“自说自话”的怪圈,不能以己度人,而要推己及人。“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王众一以《人民中国》公众号“俳人笔下的节气与花”栏目为例:“二十四节气源自古代中国,2016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有很多诗人、俳人在四季轮回中留下佳作。”《人民中国》自2017年开设“俳人笔下的节气与花”栏目以来,许多中日俳句、汉俳爱好者纷纷以自己创作、翻译的作品接龙留言,每个节气,留言区都能留下好几十首作品。
与其他领域政协委员一起履职调研中,王众一打开了思路与格局,更加善于触类旁通地思考问题。参与对外友好界别的调研,让他第一次走出熟悉的东亚,踏上巴基斯坦、斯里兰卡和孟加拉国等地,近距离观察“一带一路”项目开展,他对“民心相通”“文明互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于是,本就好奇心旺盛、喜欢在各个领域“横跳”的他,将目光放在更广阔的文化领域。
今年,王众一的目光投向了微短剧。曾研究“表象文化论”的经历,让他爱上了电影,还差点跨界当演员。微短剧的兴起让王众一不由想到,130年前卢米埃尔兄弟用50秒《火车进站》开启了电影时代。
“微短剧的未来不是取代长视频。”王众一认为,它要形成自己的艺术语言。然而,碎片化传播让微短剧侵权取证难,平台审核标准参差不齐,低俗内容屡禁不止。他建议,构建“平台自审﹢分类分级﹢快速维权”的监管体系,推动行业转向精品化发展。
“最近借助AI进行翻译,效率得到很大提高。”王众一笃定,跨文化要素较少的规范文本,AI已经翻译得较为准确。但他相信,跨文化翻译、文化承载词翻译的打磨,仍然需要具有创造性转译能力以及审定把关能力的翻译人才。就这样,王众一又“横跳”到了对AI领域的关注。
“赶在谷雨前,老农将地全耕完,拄锄立田间。”
几天前的谷雨时节,《人民中国》公众号发布了王众一用汉俳形式翻译的日本俳句。
农民要按照节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王众一亦观察着跨文化传播的节气,默默耕耘。30多年后的今天,他拄锄立于田间,满目都是丰收的希望。
记者:张园
文字编辑:张园
新媒体编辑:洪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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