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成都人的性格中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赖赖的”,说话柔中带韧,嗲声嗲气中还带着一种嘎嘣脆。

这种赖劲是一种典型的“盆地个性”,雍容闲适,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一面是内外皆圆融的灵性和狡黠,另一面是自闭拒他的傲气和慢然。

在这种从容气质下,年龄,在成都成了一个伪命题。这里同时容纳着“新派”老年人和“老派”年轻人。二次元漫展中,时不时有老年人出没。茶馆、道观里,年轻人点上檀香,一边抄经一边喝茶。

抽着烟望着天,舒服一天是一天。

成都人啥子没得见过嘛!”这是实话实说。


国漫千千万,四川占小半:魔童哪吒,那兔,遮天……长期泡在高浓度的二次元氛围中,成都地铁一号线和十八号线上,基本每天都有Coser。

但如果说,成都的嬢嬢大爷们是“被迫”习惯,那真是大错特错。他们的精神状态其实比年轻人更为超前。尤其是成都嬢嬢们,个个利落漂亮,成群结队出来拍照、喝茶、逛街。看到精心打扮的你,赞美得真情实感:“乖乖,长得淑淑气气的。”

对于美,成都长辈肯定得干脆坦然。至于对面幺儿穿的是什么,长辈们表示问题不大。毕竟年轻人玩的东西,他们也在玩。



成都的Coser和汉服爱好者 | ©视觉中国

成都是最早发展“银发经济”的城市之一。各种老年俱乐部里,除了控糖下午茶、老年芭蕾舞社团,夕阳KTV这些“基本操作”,还配备了可以玩VR体感的游戏室,甚至组建起电竞队。

没错,如果在游戏中遇到成都人说“我是你大爷”,先别急着呛声——没准儿对面说的是真的。

至于没有网瘾的老人,都去支持本地的“桌游”事业了。只要太阳稍微露头,小区外围,公园草坪就全是搓麻的人。金沙西园里,手搓麻将单人两元,自带茶水,能打一整天。


在河边搓麻喝茶的老年人们 | ©视觉中国

有静就要有动。年轻人爱去演唱会,老一辈成都人也有自己的“live house”。华兴正街的悦来茶园(现成都川剧艺术中心),坐落在老郎庙旁。老郎就是设立梨园的唐明皇,被敬为戏班始祖。悦来茶园在川剧发展中扮演的角色,以此亦可见得。

民国时期,成都九个川戏班子在此组成三庆会,名角聚集。鼎盛时,川旦大师周慕莲与周裕祥同台 ,悦来茶园一时名重。



川剧舞台下座无虚席 | ©图虫

如今,成都的民营川剧团仅存四个:振兴川剧团、三花川剧团、百家班川剧团、联华梨园社。民间川剧艺人们大多年过半百,台下的观众也都是老年人。年复一年,一些熟悉的面孔还在,另一些则再未出现。

好在有了手机,老人们开始拍摄表演,分享给那些来不了的戏迷。这一刻,他们和年轻人一样,将镜头对准自己的热爱,坚守着逐渐式微的唱腔。


川剧变脸 | ©视觉中国

今人推重昆曲,以为最雅,我一戏迷朋友却不以为然:“川剧《情探》的作者赵熙,可是正儿八经的状元郎,翰林院編修。听着最舒服。”

另一位嬢嬢票友不乐意了:“要说巴适的,哪样比得过《晏婴说楚》嘛”——她最爱川剧四大名丑中的周裕祥先生。

嬢嬢的话是不能不听的,我找来录像看,真的是好。晏婴身材矮小,老先生始终半屈膝,行止自然,仿佛演员身量本如此,和京剧矮子功相类。演矮子,搞不好便成了武大郎,但老先生走官步顶水般稳,是国相气度。


《情探》| ©视觉中国

等到嬢嬢说起六十年代和父母去追角,简直连发丝都根根发亮,皱纹丛生的眼中仍有华光流转。古早追星,倒是和现今别无二致。我们以为的新潮事物,实是换汤不换药。

譬如重回潮流的露天电影,成都在建国后就流行过,称为“坝坝电影”,极受欢迎。建国初,川西机场的美国兵还会时不时来成都玩,买一堆银制手工艺品带回国。成都小贩则大批贱卖美军用品,罐头、军装、收音机……应有尽有。



现代收藏家和爱好者们携带藏品来成都摆摊交流、分享心得 | ©视觉中国

时间线再往前推,民国时成都市中心亦卖美国丝袜、香港赛璐珞麻将牌、上海蔻丹口红之类的奢侈品。所以嬢嬢说的,“成都人啥子没得见过嘛!”是实话实说。

原非老人变年轻,只是那一代年轻人变老而已。


当嬢嬢大爷们涌入直播间,逛上繁华的春熙路;另一边,年轻人反倒开始渐渐远离喧闹的现代化商圈,热衷于往老巷子里钻。

宽窄巷子为代表,这些街区集中了大批著名历史文化遗迹,是地方显性与隐性文化的切片,地域色彩极为浓重。

成都主城在历史上数度毁于战火。康熙五十三年,大城重建驻兵,八旗子弟往来于胡同中;辛亥革命后,胡同中又混入不少小洋楼,间或简易铺板房;之后的半个世纪,平民、达官贵人和洋人混居于幽深的巷中,以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平共处。


成都宽窄巷子夜景 | ©视觉中国

某种程度上,巷子文化担任着“世风记录者”的角色,敏感而诚实地反应着成都当下的生活方式。年轻人对巷子的热情,也在渗透、反哺着传统文化,为其注入全新的时代活力。

在锦里古色古香的传统剪纸店内,能见到各类卡通人物,大火IP的剪纸作品,装裱精美,待价而沽。常见的“谷子”已经满足不了这届年轻人,他们开始主动介入传统。不朝圣,不复刻,以本世代的方式,完成对传统的接管。


宽窄巷子内的剪纸小摊 | ©视觉中国

星座运势之类的西方玄学不流行了,寺庙“上位”成年轻人的新宠。一听说青羊宫算命灵验,大家就全都跑来。最后解签懂没懂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吃15元一位的素斋。不少人特意空着肚子赶来,就为了完成上香、求签、吃斋的大满贯。

其实斋饭而已,样式并不丰富,铁打不动的麻婆豆腐,添上三种应季菜,但吃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一道很老派家常的豆花饭,用素饭,舀一块稍老的豆花,辣酱、花椒、葱花,拌拌吃,极爽嫩。简净的搭配,其实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但“余虽不敏,然余诚矣”,真诚就是必杀技。


不少身着汉服的年轻人专程前往青羊宫解签 | ©图虫

看来不仅时尚是个圈,口味也是一个圈。这点同样印证在茶馆上。

成都民谚:“头上晴天少,眼前茶馆多。”小孩子看长辈泡茶馆,多半不解,宁愿多看两集动画片,多打一会游戏,结果长大了,终究也爱上茶馆。而且年轻人一下场,花样就更多了:

穿汉服在竹瓦间体验点茶,配提拉米苏,这是中西结合派的;在中医馆把脉,医生现场配药煎煮,做中药奶茶,这是假装养生派的;在文殊院茶园,点上檀香,一边抄经一边喝茶,这大约禅修摸鱼派的。


汉服爱好者正在锦里游园 | ©红星新闻记者 王效

从前看张恨水写《蓉行杂感》,感叹:“蓉城人士之上茶馆,其需要有胜于油盐小菜与米和煤者”,还多多少少觉得夸张,来了才知是实写。我甚至怀疑,成都人民每年消耗掉的茶叶能填满马里亚纳海沟。

茶馆从早到晚,椅子上都有人,三教九流,南来北往。见朋友、谈事、看书、相亲……简直是个微型社会。坐下来饮一盏,汗忽地发出来,整个人马上放空,好像连骨头都松了。各人对着那盏茶,便有天地人和,有杯中乾坤,壶里日月。


茶馆老板边听音乐边悠闲炫技 | ©视觉中国

在其他地方讲一寸光阴一寸金,在成都则不必,随遇而安是这里的主调。想做的事没成?莫得法嘛,路边蛋烘糕要两个,一个加肉松奶油,一个加土豆丝。随便吃吃,日子照样不坏。

社会发展太快,今日少年忧心明日老,唯有用无关时代的东西寥加对抗。“在上班和上进之间,选择上香”、“松弛感”等表达背后,是对心灵栖居地的渴望。

有时候,年轻人的某些心病,或许还得用老药方来医。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话不知出自何人,也不知是打哪个朝代起的。

小时候听到总不太高兴,心想,既不许去四川,又不准出四川,怎么条条框框这么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古人也很认同这个说法。

竹枝词刚夸完成都,下一句立刻提醒“醉来忘却家山道,劝君莫作‘锦城’游”。似乎是觉得成都这样的安乐窝,容易令人沉溺,不思进取。


成都东郊记忆 | ©视觉中国

历史上,成都好像总是在国难中担任着承平之地的责任。古有唐时玄宗因战乱奔蜀,近有抗战时大批学者内迁,都选择在成都平原积蓄力量,休养生息。

流沙河先生用“温柔乡”比喻成都,将其和销魂夺魄的赵合德相比,其物产丰饶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还是这里能够“镇痛”,能给予苦痛的人一点空间来喘息。


成都东门市井 | ©视觉中国

成都人的闲适很有名气,总都有种不慌不忙的从容。走路不急,工作不急,事情做不做也不急。网上有个段子——“房子着火我拍照”,形容成都人不能再恰当。那里老辈子见面,会互相招呼:“耶,还没死啊”,有种看淡生死的顺其自然。

能安天命,不是因为成都人的生活一帆风顺。纪晓岚的“富贵悠闲,岁时燕集”是真,苏轼的“蜀人衣食常苦艰”也是真。成都人将工作的艰辛用游乐中和掉了,他们是待生活如游戏,而游戏亦如生活。


茶香中氤氲的慢时光 | ©视觉中国

“重庆崽儿砣子硬,成都妹子嘴巴狡。”成都人的调笑功夫非常讲究,且绝不糊弄了事。压力也好,苦难也好,全都从鲜活的四川话上滑过去。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刺上两句,反正他们是绝不肯苦大仇深地背包袱的。

摆“龙门阵”“散谈资”,蜀人文史厚重,所以连俗语也考究。历史上,四川文人“好文讥刺”是出了名的,有司马相如、李白、三苏、杨慎、李调元等全明星阵容为证。

九天楼、宝光寺和成都草堂 | ©视觉中国

到了近代也是一样,成都作家李劼人在《暴风雨前》借田伯行之口,将成都人善于自嘲和他嘲的一面抖了个底掉。

"你不懂成都人的风趣吗?比如说,他恨你这个人,并不老老实实地骂你,他会说你的俏皮话,会造你的谣言,会给你取个歪号来采儿你。这歪号,越是无中生有,才越觉得把你采够了,大家也才越高兴。这歪号于是乎就成了你生时的尊称,死后的谥法,一字之褒,一言之贬,虽有孝子贤孙,亦无能为力焉!"


熊猫已经成为了四川人生活的一部分 | ©视觉中国

成都人起绰号,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要拿来调侃,而且往往极精准辛辣。像是叫张献忠为“张屠夫”,曾国藩为“曾剃头”,一段历史全在绰号内,微言大义。而对着亲近的人,也要一口一个“龟儿子”“瓜娃子”。又贬又赞,嫌是爱骂是亲。

这种骨子里的幽默感,熨平了生活沟沟坎坎的荒诞与折磨。既然命运不可被左右,毋宁顾好自己生活——嘴的两个功能,说与吃,都不能辜负。


巷子里的油卤干拌串串 | ©图虫

天南地北,成都人都能“因地制宜”,做出美食。

李劼人在巴黎留学时,从吉普赛人那买花生来熏兔肉,直接凭着厨艺成了留学圈中的“大师傅”。他最忠实的两位食客,一位是同出四川的常玉,另一位竟是江苏人徐悲鸿。碰到要去卢浮宫画画的日子,这两位大画家听说李劼人掌勺,干脆画笔一扔,吃饭要紧!

后来李劼人回国,开了家叫“小雅轩”的餐馆,每周换菜单,入馔全是时令蔬菜,是川菜的初代顶流。(部分菜色有:肝炒绿豆芽、嫩苜蓿炒鸡片、鲜蘑菇炖羊杂、鲍鱼炖鸡……难怪咸鲜口的徐悲鸿也爱吃。)



成都美食五花八门,有极强的包容性 | ©视觉中国

川菜的好菜色多有不辣的,随和包容。湖广入川和川厨出川,带来了烹饪技法的多样性,一些川菜里中,隐约有鲁菜淮扬菜的影子。

家常圆子汤,表面粗粗的,不是闽南鱼丸的光滑。肉泥上浆的时候加点酱油,汤中是西红柿和豆芽,入口脆嫩,有清新的酱香。还有八九十年代常见的白油豆腐,实在绝,可惜如今是不大容易吃到了。


成都糯米糍粑 | ©图虫

川菜本质上是平民菜,讲究百菜百味,调和各个需求。火锅能风靡全国,恰恰因为其不是满汉全席那样的宫廷大菜,贫富老少咸宜,没有傲气。

生活不止一条道路,在成都,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可以一起吃,一起玩笑,一起舒舒服服地饮碧潭飘雪。无论身份,不分长幼。成都人爱这样的小日子,对豪气干云的大图景兴趣寥寥。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生活安逸要紧。


成都路边摊 | ©视觉中国

流沙河老先生晚年著《芙蓉秋梦》,记录成都历史,提及四川军阀间的“二刘之战”:侄子刘湘与幺叔刘文辉都想在四川称王,最终刘湘获胜,成了“四川王”。

这位军阀刘湘,简直集齐了上文的所有标签。他最爱豆花饭,每餐标配豆瓣酱;本人不跳舞,但家中非设西式舞厅;痴迷川剧,却最早在四川引进电影放映机;哪怕权势显赫,依旧是个“耙耳朵”......在他“川人治川”的决策下,四川对各种外部矛盾的态度,称得上“抽着烟望着天,舒服一天算一天”。


成都天府广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视觉中国

可是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刘湘出师未捷身先死,遗嘱通电全国:“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蓉城老幼,一时皆蓄势待发。这才引出:三千草鞋死守滕县,百万川人义赴国难。

所以,即便少年入川,老年出蜀,又有什么要紧呢?人生贵得适志,而川人有志。

编辑/Tasia

文/许鹏宇

图/图虫、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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