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柑来遇见你》剧照
本文首发于英国《金融时报》FT中文网
非非马:这部剧集将女性主义中的女性独立和浪漫小说逻辑下的爱情守护神话,拧成了精巧的麻花。它高举女性独立大旗,又复刻传统父权的奉献模板,只是性别倒置了而已。
文 |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非非马
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被有的网友封为开年以来的“第一神剧”,在今日的舆论环境之下,想要在一众好评声中诚实地讲述自己的一点“批评”意见,需要些格外的勇气,但我还是想坦诚聊聊这部现象级剧集的得与失。
《苦尽柑来遇见你》(下称《苦尽柑来》)的确有很多优点,在立意、结构、台词、摄影、剪辑上,都非常精巧,让人不得不慨叹一声:国剧离韩剧,当真差距不小。
那么,这部剧集何以会大爆?我以为除去上述提到的精良部分,还因为它在情感内核上填补了当下亚洲观众的诸多情感需求,满足了各个层次的情感“痛点”。
首先,它的“困难叙事”,是一碗励志鸡汤。经济寒潮之下,很多年轻人压力陡增,不知如何去面对日趋逼仄的就业空间以及生活的停滞和困顿。《苦尽柑来》通过讲述从前的人们如何走过“从前的苦难”,给当代的年轻观众以心灵的抚慰和精神的鼓舞。不论遇到什么,日子都必须要过下去。辅之以唯美的画面、煽情的音乐,的确能够慰藉以及抒泄情绪。
《苦尽柑来》能火的第二个原因,是它契合女性主义的全球性崛起,打出了鲜明的女性主义旗帜。毕竟,当下的电视观众女性占比远超过男性。
三代女性之间的精神接力与托举,感动了很多观众。就如网友总结:因为有外婆在海里游,母亲在地上跑,才换来女儿在天上飞。
剧中吴爱纯那句“我不要我的女儿在桌边伺候人,我要她做能掀桌子的人”,成为刷屏的金句台词。
此外,女性之间的sisterhood与互相托举,在剧中也着墨甚多,同样动人。
第一代母亲——海女光礼29岁就因为职业病而去世,她把女儿吴爱纯托付给了自己的前婆婆以及她的海女战友们。她们都曾在关键时刻对爱纯伸出过援手,帮她度过了难关。剧中虽有以“男权代理人”形象出现的“恶婆婆”、恶女人(比如人贩子、骗偷行李的老板娘、逼迫金明给女儿代考的女富商等等),但也从不缺善良女子间的互相帮助、挺身而出。
《苦尽柑来》能火的第三个原因是:在爱情褪色、越来越多年轻人极度渴望却又不敢相信“爱情”的当代社会,这部剧却给现代女性提供了一个几乎完美的“爱情神话”以及“婚姻神话”。
完美的爱情神话和婚姻神话,当然离不开完美的男人(丈夫)。这个完美的男人形象,在剧中主要由梁宽植来承接。除了贫穷,他在各个方面都堪称“完美”——而“贫穷”的阶级身份设计,一方面是为了苦难或者说苦情戏的需要,另一方面,这也是主流韩剧中一以贯之的马克思主义阶级观——有钱人基本都带有原罪,多以贪腐霸凌者形象出现,那些被欺压的穷人、工薪阶层,才是正义、善良的一方。该剧导演金元锡还有一部高分剧《信号》,也是非常典型的马克思主义阶级观。基本上,这些年大热的韩剧,及至最近的《财阀家的小儿子》、《黑暗荣耀》等剧的阶层观,无一不是。这样的内核,会很容易让普通百姓共鸣,对于韩国民众就尤其如此。相对应的,国剧里的“阶级鄙视链”、“嫌贫爱富”倒是非常严重。如去年的大热剧《玫瑰的故事》,就透着一股势利的阶层观。
我之前也写过:
说回到梁宽植的身上,他无条件地支持爱护妻子吴爱纯,从内心尊重、欣赏妻子的一切——从她跳脱的才华到倔强的个性,甚至包括她超前的女权主义思想,以及敢于“掀桌子”的勇气和反抗精神。
在进入婚姻后,梁宽植从忠诚的好男友,又变身好丈夫、好父亲,为家庭毫无保留地付出一切。女儿留学他卖房,儿子被陷害面临牢狱之灾,他卖掉全家赖以谋生的船帮他还债。儿子找不到工作,不得不沿街叫卖年糕,为了鼓励儿子,他自己悄悄掏钱请邻居们购买。
如此“完美”、尽责的好丈夫、好父亲,在现实中是稀缺的,甚至不太可能存在。用扮演者朴宝剑自己的话来讲:那是人间少有的“圣爱”——无条件之爱。这样的爱,哪个妻子、儿女不渴望拥有呢?
《苦尽柑来》能火的第四个原因,正是为当代年轻人提供了一种“无条件父母之爱”的样式。
东亚社会更常见的社会现实是,父母亲一旦为了孩子“砸锅卖铁”,通常都会伴随父母亲的牺牲感,随之而来的,也通常是父母对孩子的各种高预期、高要求,甚至是情感操控、道德绑架。孩子往往被动地活在一种巨大的压力之下,带着深深的窒息感。子女很容易会觉得:我得到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比如,我需要成绩好,我需要被老师、同学夸奖,我需要获得各种奖状,我也只有如此,才能回报父母对我的付出。
但是,在《苦尽柑来》里,父母的托举和付出却是完全无私的。去首尔看望女儿的父亲,不止在寒风中坐在公交车站从白天等到深夜,还要忍受当天意外遭遇的催泪瓦斯。见了面,一声责怪都没有。
儿女们会因为这种爱而产生愧疚感,但这份非常东亚式的父母“牺牲”之爱,因为彻底剥除了父母对儿女的“要求”与“控制”,在剧中便以完全“正当”、“美好”的面目出现,也成功地在各种时刻催人泪下。
《苦尽柑来》爆火的第五个原因,大约还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在现代都市里近乎遗失的邻里温情。过去那种“由一个村子养大一个孩子”的邻里互助传统,在防盗门紧闭的疏离都市中,是如此稀缺又令人怀念。
铜明夭折后,痛不欲生的爱纯一度完全无力起来做饭,是邻里们送来各种各样的食物支持他们。在爱纯宽植无米下锅时,是善良的房东老夫妇悄悄给他们送米。
你不得不承认,韩国的编导的确非常擅于洞察观众的情感需求,也长于调动观众情绪。他们尤其厉害的一点是:在视听语言、语法上,是如此技艺精湛。比如它“春夏秋冬”的结构设计、三个年代故事之间的无缝衔接与自如切换——这需要极高的剪辑技巧,因为须得确保故事、情感和情绪的连贯。精准的受众洞察辅之以卓越的影像叙事技巧,这部现象级韩剧的诞生并不出人意表。
但是,我也会认为,这部看似写实的剧,本质还是一部上了诸多柔光和滤镜的浪漫剧,甚至可以用“神话”来形容。何谓神话,凡间稀缺的,皆是“神话”。“神话”在语义上对照着“现实”,在时态上对照着“当下”。
而且,正因为它过于想为观众提供一系列“神话”,执着于全方位地填补各类观众的各种情感诉求,它的故事线之间也藏着非常隐蔽的“拧巴”。
最关键的一处拧巴就是:一方面该剧非常强调女性主义,强调女性的独立、反抗、上桌,另一方面,剧中的完美丈夫(父亲)严宽植,满足的还是父权制下女性对于一个“好丈夫”的“想象与期待”。这个男人不止主要担负起挣钱养家的责任,还一生克己隐忍,如剧中台词所言,完全没了自己,只为家庭而活。
但如果我们“性转”一下,让吴爱纯成了这个牺牲自我成全家庭的"完美主妇",那我们是为她感动,还是会批判其思想陈旧,很不女性主义?
在我看来,真正的女性主义,真正的女权,是两性平权。就是同样的观念与行为,放置到任何一个性别上,你都认为是平等、公平、公正的,那才是值得追求的“女性主义”。借用罗尔斯《正义论》中“无知之幕”的概念,当我们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时,我们所认可的社会性别制度、性别主张,才有可能抵达公平。
《苦尽柑来》的拧巴就在于,它既高举女性独立的大旗,又复刻了传统父权的奉献模板,只不过,性别倒置了。
它对“完美男性角色”的塑造,不止脱离现实生活,大概也没几个男性想要成为,因为“太委屈”。这种“超现实”男性类型角色的存在,要追溯起来,来自“浪漫小说”的传统,而“浪漫小说”正是为了满足父权制下的女性幻想与心理诉求而诞生。
说白了,女性主义诞生于女性的现实困境,它是非常写实、非常现实主义的,也充满了残酷与斗争,它容不下粉饰的滤镜;但浪漫小说的本质却是为父权制下的女性提供逃避现实的精神伊甸园。它的基本叙事套路,都是为男权制压迫下的女性提供她们所期待的完美伴侣与完美婚姻。受到女性欢迎的男主角,大体都对妻子非常尊重、欣赏、爱护。浪漫小说中的女性的心理画像,也存在一种“拧巴”,既渴望独立自强,又渴望被全方位的观照、呵护。以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为例,放下傲慢之后的达西先生可称此类“完美男子”的“典范”。
时代的车轮向前,今日的《苦尽柑来》用一种非常隐蔽又高超的技术,将女性主义中的女性独立和浪漫小说逻辑下的爱情守护神话,强行拧成了精巧的麻花。
说到底,它还是一部以女性观众为目标受众,为满足女性观众普遍需求而精准订制的“爆款剧”。它说明了当代人何其渴望被治愈,但生活的真相并不在精确计算的催泪剧本里,它来自于我们对所谓“完美神话”的清醒认知。《苦尽柑来》中“拧巴”的女性主义,可能折射的恰恰是真实世界里很多女性“既要又要”的心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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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尽柑来遇见你》我也做了一个视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