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父亲为了让我体验生活,把我送到了一位熟人承包的工地。工地离家不远,大约 6 公里的路程。

每天清晨 6 点,闹铃一响,我就得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简单洗漱后,到路边的早点摊,吃上一屉包子,喝一碗热粥,便赶忙往工地赶去。7 点之前,必须到达工地,领取工具和安全帽,然后就正式开启一天的劳作。

我被安排的活儿,虽说不算太累,却着实脏得很 —— 给混凝土搅拌机添水泥。水多了就加泥,水泥多了就加水。一开始,在老师傅们善意的嘲笑声中,我慢慢摸索,逐渐掌握了加料的技巧。整个上午,我不停地搅拌着,一袋又一袋的水泥被我处理,到后来,粉尘与脸上的汗珠混合在一起,仿佛给我戴上了一层厚厚的面具;裤腿上的水渍也和灰尘结合,好似形成了一副盔甲。

七月的太阳,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烤化,毒辣的阳光直直地射在身上。嘴里呼出的气有 37 度,鼻子吸进去的空气恐怕得有 40 度。实在热得难受了,我就时不时地从水管里接点水,洗把脸给自己降降温。相比之下,脚手架上的大工小工们就没这么方便了,他们只能用一条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的毛巾,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汗水。

中午 11 点到下午 2 点,这三个小时,是一天中工人们难得的休息时间。到了 11 点,食堂大姨那丰腴的身影就会出现,她手里握着炒勺,大声喊着:“吃饭啦,吃饭啦,晚了凉菜可就热了!” 工人们嘴里叼着烟卷,收拾好泥铲、铁锹等工具,纷纷朝我这边走来,在我操作的搅拌机旁的水管处,清洗手上的泥灰和脸上的汗渍。

食堂大姨是熟人叔叔的媳妇,性格外向泼辣,心地却十分善良。她虽没学过专业厨艺,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为四十多个工人操持着大锅饭。每天都是 2 个凉菜、1 个炖菜,虽说菜品不算丰富,可味道浓郁,分量更是十足,绝对不会出现像《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在工地上吃不饱的情况。

常见的菜品是三大盆,每个盆子都大得能抵上家里洗床单用的盆,每次都被装得满满当当。一盆拍黄瓜,里面掺和着木耳,还点缀着红辣椒和芝麻,黄瓜的清新香气与油辣子的香辣味交织在一起,十分诱人;一盆凉拌三丝,豆腐丝、尖椒丝、土豆丝三种颜色的食材密密麻麻地混在一起;旁边则是一盆茄子、五花肉、土豆和尖椒的乱炖,油汪汪的汤水与菜码相互交融。大姨不停地用炒勺搅拌着,能看到肉片在里面欢快地翻滚。大姨说,干活儿得有油水,所以每天中午的炖菜里,她从不会吝啬荤腥。旁边的竹筐里,放着几十张烙饼和上百个馒头,都是菜市场熟食店按时送来的。

工人们各自拿着饭盆,一边聊天一边等着打菜。工地上的聊天内容,简单又直接,各种带着颜色的词汇和与器官相关的形容词,在大家的哈哈大笑中频繁出现。虽说言语不太雅观,但每个人的心情却格外舒畅。打完饭菜,大家慢悠悠地走到工地对面小卖部旁边的树荫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找个石头或者油桶当桌子,先吃上两口菜,然后朝着小卖部老板喊:“5 瓶钟楼,要凉的,不凉可不给钱!”

钟楼啤酒,是当地产的,价格便宜,一瓶一块二,退瓶子后只要 9 毛,而且喝两个还送一个。啤酒早早地就在大冰柜里冰着,就等着工人们中午来喝。小卖部的光头老板总是笑嘻嘻的,用塑料箱抱着啤酒就送过来了,熟练地在人群中穿梭,配送啤酒、收钱找零。

每个人选择的主食各不相同,但喝酒的方式却出奇地一致。几大口下去,一瓶啤酒就被迅速旋完,冰爽的啤酒仿佛能将一上午的闷热都冲走,让五脏六腑都跟着降降温。然后打个饱嗝,点上一颗烟,在烟雾缭绕中,大家互相说笑、胡扯,谈论着自己的孩子,说着地里的庄稼,即便偶尔有几句看似 “辱骂” 的话,也没人会真的在意。

一根烟抽完,大家熟练地打开第二瓶啤酒,放在饭盆边上。第一瓶啤酒带走了燥热,现在该是大口补充能量的时候了。脆爽的黄瓜、喷香的炖菜,搭配着大口咬下的馒头或大饼,时不时再拿起啤酒喝上一口。而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是手里拿着的是冰红茶。

他们经常拿这事儿开我玩笑,从这些玩笑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善良,没有侮辱,也不带那些不好的颜色。他们还总是起哄,让我也喝一瓶啤酒,但每次都被我拒绝了。就这样,一直到我干到第 30 天,姐姐要带我去旅游,最后一顿午饭,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有人又开始调笑:“今儿得喝一个了吧……” 盛情难却,我接过一瓶啤酒,学着大伙的样子,仰脖就开始灌,结果酒和泡沫一下子喷了一地,又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然而,当嘴里留存的那一丝冰凉顺着食道滑进胃里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这哪里只是一瓶啤酒啊,这冰凉且带着酸苦味的酒水,分明是舒缓上午疲惫、支撑自己下午继续坚持下去的能量液。

如今,毕业工作已经过去好久了,不论我再喝什么酒,都找不到当初在工地喝那瓶啤酒时的舒服感觉。真心感谢父亲,让我有了这段吃苦的经历,它让我懂得放低身段,此后再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茫然失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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