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问我,为何能一直那么平静、耐心地面对那么多纷繁的社会事件,当然还有种种攻击谩骂,那些在别人那里或许激起愤怒、恐惧和痛苦的反应,而在我这里却似乎只有风轻云淡。有些朋友甚至担心我的个人心理健康,劝我如果有情绪,不用压抑着,该骂就骂出来。
我当然也有脾气,18岁之前甚至曾经相当激烈过,确实这些年常有人说我“脾气好”,但确切地说,我并不是因为脾气好而忍让,而是我觉得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上面——谁都有情绪,但不必被情绪左右,这样才能看清方向。
在这个庞大复杂的现实世界中,必然有着无数不受我们意志控制的存在,它不可能按我的想法运转。就算我不能改变现实,但现实也未必能改变我。因为说到底,现实是现实,我是我。
今天我48岁了,人生早已过半——按现在国人平均死亡年龄73岁计算,那我已经差不多走完了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到这份上,也该想清楚,别说是一时的得与失,即便是生与死,也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
然而,“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本身在我们这个社会就是一份奢望,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对中国人来说,“成人”通常意味着要主动承担起社会规范所赋予的使命,这时候你还想要“自由”?那在旁人眼里,只是“自私”。
老话说“五十知天命”,而“认命”难免带有一种消极的意味,仿佛人生至此,也别折腾了,放弃抗争,不再愤怒,对那个庞大的外部世界即便还有不适、不满与不甘,也只能随它去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相反,我觉得“知天命”恰恰是积极的,那是在认识到超越庸常人生的更高自然法则之后,不逆势而为,坦然面对,那是一种心灵自由的境界。
27岁,在云南大理
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年轻气盛的时候,我当然也对这个世界有很多好奇和不满,不过对我来说,那种不满与其说指向“抗争”和“改造”,不如说导向求索,因为我首先想知道的是,它为什么这样。智慧可以带给人平静的力量。
有不少人都说过,我看上去“无欲无求”,但我当然有欲求,甚至我的求知欲还格外强烈,尽管“欲望”似乎总让人有不好的联想,但它也是不竭的生命力。但人到中年之后,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吗?
开春以来,我差不多每天都去树林底下坐一会,路人的喧嚣从篱墙外传来,仿佛隔着时空,让我心里平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常常想起“无欲则刚”一词,那在以往大抵被理解为寂灭、空无,像是从外求退回到内求,由此摆脱外物的束缚,获得自由与解脱;但我现在觉得,解脱并不是否定,而是超越。
因此,无欲不是靠压抑或摒弃欲望,而是超越其上,不再被它所牵制,进而顺应自然,驾驭自己内心愤怒、恐惧、不安等种种情绪。自律并不总是带来自由,因为有的自律是依靠压抑的,但真正可持续的自律应该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在我的理解里,“刚”也并不意味着对抗,恰是不对抗:那应该是一种无所畏惧、但也不用费力的状态,面对再强大的外力,也不过视作“清风拂山冈”。如果能从心所欲,也就不再受伤害。
这可能听起来像是老僧入定的看破红尘,但其实不是,而是一种坦然无惧的精神自由。现在常有人说到“松弛感”,但 松弛感的本质是什么?比起“放轻松”,“钝感力”这类词汇的描述,我更愿意把它形容成一种放下想要控制一切期待或欲望的状态。
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我的精力有限,能力也有限,我没必要耗费在与那些外物的对抗上,那样即便精疲力尽,也不见得能改变多少;但这并不是说我什么都不能做了,相反,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才能去做自己能做的事。
我对这个世界纷繁芜杂的现实,仍然有着旺盛的好奇心,这或许是我尚未消除的控制欲,因为那似乎假定,只要我充分理解背后的机制,我就能更好地把控现实。不过,我当然知道不可预见的变动每天都在不断涌现,并不会因为无法理解就产生失控的不安。
一个人要想坦然无惧,是不能依靠控制外部世界来获得的,因为你控制得越多,无法控制的也就会越多。别说是外部世界了,就连我说了什么、写了什么会产生什么影响,我都无法控制。我唯一能真正控制的,就是自己。
当然,即便是这一点,在当下这个时代也没那么容易做到。外部的力量太强,如果内在的力量又弱,那很难不焦虑,毕竟单单是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就足够让人疲惫的了。
穆旦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诗:“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一直被理解为普通人的艰辛,我直到人生过半,才意识到,之所以艰辛,恰恰是因为普通人的生活不由自主:如果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那么疲惫是不可避免的。
正因时代如此浮躁,“本自具足”才格外重要:只要内心充盈,那么无论外界如何变动,我就始终能以不变应万变,留出足够的时间,想清楚了再作应对。那不是对抗,而是在“有所为,有所不为”基础上的顺势而为。
我想,人生就像站在一条大河中,河水滔滔地从我身边流过,不必惶恐,不必对抗,就让它这样流过好了,就这样感受它所带来的体验,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