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三天。

那株腊梅就站在老宅后院的角落里,枝干黝黑如铁,在漫天飞雪中静默不语。雪花一片片落在她身上,越积越厚,压弯了她的枝条。但她只是微微颤动,从不曾真正低头。

第四天清晨,雪停了。风从山那边吹来,腊梅借着这力量轻轻抖擞了几下,积雪便簌簌落下,露出她本来的面目——那些金黄色的花朵依然紧紧贴在枝头,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腊梅低头凝视着自己投在地上的疏影。影子瘦削而清晰,枝条的每一处曲折都如实映在地上。经过这场风雪的洗礼,她似乎又高洁了几分。香气从花蕊中渗出,浮动在清冷的空气中,与尚未散尽的雪气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冷香。

这香气引来了几位老人。为首的是退休教师周明远,他拄着拐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友。

"老周啊,你这株腊梅真是越冷越精神。"一位穿着深蓝色棉袄的老人赞叹道,伸手轻轻碰了碰枝头的花朵。

周明远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三十年前我从山里挖来的时候,它还不到我膝盖高。这些年,它陪我熬过了多少寒冬。"

他们围着腊梅摆开小桌,取出带来的茶具和点心。热水冲进茶壶,白气袅袅上升,与腊梅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有人开始吟诗,有人拿出速写本勾勒梅枝的形态。腊梅静静地看着这群老人,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应和他们的雅兴。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周明远抿了一口茶,眯着眼睛念道。

"老周,你这梅诗背得倒是熟,可知道为什么现在没人愿意在院子里种梅花了?"穿蓝棉袄的老人突然问道。

周明远摇摇头:"现在人都喜欢那些开得热闹的花,牡丹、月季什么的。梅花太素净了,不合时宜。"

"不是因为这个。"另一位戴毛线帽的老人压低声音,"是因为'梅'和'霉'同音,不吉利。我儿子装修新房,设计师特意交代庭院千万不能种梅,说会影响家运。"

腊梅的枝条突然无风自动,几片花瓣飘落下来,正落在周明远的茶杯旁。老人拾起花瓣,放在掌心观察:"无稽之谈。梅花自古就是高洁的象征,怎么到了现在反而成了忌讳?"

"现在的人啊,越来越讲究这些了。"蓝棉袄老人叹了口气,"我孙女结婚,新房连钟都不让挂,说是'终'的谐音不吉利。"

他们的对话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打断。隔壁的王婶扒在墙头,皱着眉头看着这群围在梅树下的老人:"周老师,你们怎么又围着这棵霉花转悠?多不吉利啊!"

腊梅的枝条猛地一颤。周明远抬头,脸上带着温和但坚定的笑容:"王婶,这是腊梅,不是霉花。它每年冬天都开得这么好,给我们这些老头子带来不少乐趣。"

王婶撇撇嘴:"'梅'不就是'霉'吗?种在院子里,家里不倒霉才怪!我看啊,趁早砍了算了。"说完,她缩回头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老人们面面相觑。茶会的气氛被破坏了,不久后他们便收拾东西各自回家。只有周明远留下,站在腊梅前久久不动。

"别听她的。"老人轻声对腊梅说,粗糙的手掌抚过树干,"你是这院子里最好的东西。"

夜幕降临,月亮悄悄爬上天空。清冷的月光洒在腊梅身上,为她的花朵镀上一层银边。腊梅望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忽然叹了口气。即使她能傲霜斗雪,即使她的香气能陶醉无数文人墨客,却因为名字里带个"梅"字,被人类视为不祥之物。

"你不懂人类的心理。"月亮忽然开口,声音如同冰凉的泉水,"他们总是害怕那些他们不理解的东西。"

腊梅摇晃着枝条:"我不需要被理解。我只是存在,开花,然后凋零。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月亮沉默了一会儿:"人类害怕的从来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他们自己附加在事物上的意义。一个谐音,一个联想,就足以让他们拒绝最美好的东西。"

"这太愚蠢了。"腊梅说,几朵花随着她的颤动落下,"他们因为一个音节就否定我的全部。"

"不仅仅是梅花。"月亮的声音带着亘古的疲惫,"他们拒绝黑夜因为我而美丽,拒绝乌鸦因为它报丧,拒绝数字因为它听起来像'死'。人类总是这样,用自己编织的蛛网困住自己。"

腊梅不再说话。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慢慢拉长,变形。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然后是王婶尖利的呵斥声。人类的世界如此嘈杂,而她只想静静地开花。

夜深了,月亮渐渐西斜。腊梅的影子从她脚下溜走,与黑暗融为一体。她忽然感到一阵孤独——连顾影自怜都做不到了。

第二天清晨,周明远来到后院给腊梅浇水时,发现王婶带着两个工人站在梅树旁指指点点。

"周老师,我请人来砍树了。"王婶理直气壮地说,"这霉花正对着我家厨房,怪不得我儿子去年生意不好。"

周明远的水壶停在半空:"王婶,这棵树在我家院子里,碍着你什么事了?"

"怎么不碍事?"王婶声音提高了八度,"'霉'气都飘到我家来了!你要是不砍,我就去居委会投诉!"

工人拿着锯子站在一旁,眼神在两位老人之间来回移动。腊梅的枝条在晨风中轻轻颤抖,几朵花落在周明远的肩头,像是无声的求助。

"你们看看,"周明远转向工人,"这花开得多好。就因为它叫'梅',就要被砍掉?"

年轻些的工人挠挠头:"老爷子,我们只管干活。主家让砍啥就砍啥。"

年长的工人却走近腊梅,摸了摸树干:"这树得有几十年了吧?我爹那辈人说,老树有灵,不能随便砍。"

"什么灵不灵的!"王婶尖声道,"就是棵霉花树!不砍掉,我们这一片都得倒霉!"

争论持续了整个上午。最终,在闻讯赶来的居委会调解下,达成一个"折中"方案:腊梅不用被砍掉,但周明远必须在树上系红布条"辟邪",并且保证不在树下举办任何聚会,以免"聚集霉气"。

人们散去后,周明远独自站在腊梅前。他颤抖着手系上红布条,低声说:"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腊梅无言。她只是静静地开着花,香气依旧清冽,不因人类的愚行而有丝毫改变。

那天夜里,月亮特别圆,特别亮。腊梅仰望着它,忽然问道:"为什么人类总是这样?拒绝美丽,拒绝真实,只因为他们自己编造的那些毫无意义的规则?"

月亮洒下银辉,温柔地包裹着腊梅:"因为他们害怕。害怕未知,害怕不同,害怕那些他们无法控制的事物。而你的存在,提醒着他们生命可以如此坚韧而美丽,这让他们相形见绌。"

"那我该怎么办?"腊梅问,这是她第一次显得如此无助。

"做你自己。"月亮回答,"开花,散发香气,在冰雪中挺立。即使明天他们就要砍倒你,今天你依然是那株傲雪的腊梅。"

腊梅沉默了。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如此清晰,如此完整。远处,人类的灯火明明灭灭,他们的生活仍在继续,带着所有无谓的恐惧和偏见。

但此刻,月光如水,腊梅如画。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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