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反思?就是从别人身上反过来看自己,把别人当作自己的镜子。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也就是反思自己。人的意识对物质世界的超越、对肉体的超越首先就体现在反思上。自己和别人在肉体上肯定是不同的,但反思、换位思考使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人的意识由此就提升到了超越的层面。超越自己和对象的肉体区别,看到了我们精神的共通性,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意识。反思就是照镜子,reflexion这个词本来的意思就是镜子里面的反射、光的反射,就是从自己所做的事上面,从自己对客观事物包括对他人的影响上面,反过来观看自己,彰显自己的本质。你光说你的本质是好的,你生下来从没做过坏事,那是不够的。哪怕你生下来没做过坏事,你下一步也许就可能做坏事。
你的本质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要看你做了什么事,不能看你没做什么事。你一实践就可能显出你的本质。所以只有在对对象、对他人的影响上面,我们才能够看出自己的本质,这就是反思。对象世界就是你的一面镜子,你的灵魂就是你发出的光,这个光在镜子上面反射回来,你才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这就是反思本来的含义。
但是我们经常听到一些反思与此不同,比如曾子讲的“吾日三省吾身”,或者孟子讲的“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身而诚”也是反思啊,这个反思跟我们刚才所讲的反思有什么区别呢?“反身而诚”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当然也是自我意识,不能说它们不是自我意识,但它们是自我意识的初级阶段。这个初级阶段缺乏一种深度,它是平面的。“反身而诚”就是我坐在屋子里回头一想,反思到自己是诚心诚意的,就“乐莫大焉”,就感到很快乐了。我这个人心里对谁都没有恶意,都是很友好的,从来不欠谁的,一想到这一点就很高兴、很轻松。“吾日三省吾身”也是这样,我每天检查我是不是对得起朋友,我是不是为人谋而不忠,先生交代的作业我是不是每天都温习了,等等,用一种已经定下来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来检查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到了,符合标准了。但这种反思恰好是阻断人的反思的,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阻断反思的反思”。
为什么是阻断反思的呢?因为在反身而诚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内心的那个衡量标准是既定的,它不需要再反思,需要反思的只是外在的一些举动是否符合这个既定的内心标准。这个标准是一面镜子,但这种反思是颠倒的,不是把外面的世界当作自己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而是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面镜子去照外面的世界,这是非常主观的。我们常听说某人把某种主义当作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为什么不照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主义的化身,他自己就是评判一切外部事物的一面“照妖镜”。即使这种外部事物就是自己做出来的行为,也不能动摇自己纯洁本心的信念。
中国人,特别是到了老年的时候,喜欢标榜“我的内心是一面镜子”,因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所有的世态炎凉、所有人间的善恶都一清二楚,而自己的内心从未动摇过,可以对所有这些事情做出自己的评价。但自己的内心是什么呢?不知道,因为在任何情况下,只要一转念,就可以置身事外,自己是一个“0”,一个“无我之人”。
的确如此,当你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面镜子的时候,你自己就消失了,你就看不见自己了,因为镜子本身不可能反映在镜子之中。我们在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镜子,看到的是镜子里面反射出来的东西,镜子本身是看不见的。如果你能看到这个镜子,那说明这个镜子的质量不好,像哈哈镜。正因为你看不到这个镜子,这个镜子质量才是好的。所以,这样一种反思实际上是拒绝反思,不是要认识自己,而是要把一切可以用来认识自己的东西都从自己心中排除掉,达到“无我”或“忘我”。而剩下的那个“大我”是一个空的、静止不变的东西,大而化之,虚假不实,在里面看不到生动活跃的“小我”。
镜子的问题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可以作为中西文化心理比较的一个枢纽。西方人讲的镜子和中国人讲的镜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是两面互相颠倒的镜子。
西方人把外部世界看作内心的一面镜子,要在对象世界里看到自我、反思自我。当然他们遇到的问题就是对象世界本身不可知,就像康德讲的,自在之物不可知。中国人遇到的问题则是自己不可见,就是说无我。很多人标榜精神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我的境界,放弃我的执着,凡是我个人的事都不当回事,一切任务都已经由别人、先人安排好了。我内心的道德法则不是由我自己建立起来的,而是古圣先贤定好了的,我拿它们来做自己内心的镜子,来衡量我的一切所作所为。这就叫作“做人”,否则我就还不是人。所以,内心的这个我是天然固定好了的一面看不见的镜子,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谁追究过它的根据,对它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清理过它里面的学理?不需要,只要反身而诚就可以了,就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了。所以这个我、这个内心其实是无,就是没有自我、无我,它本身不需要拷问,也拷问不到它,因为既然自我感觉良好,那就到此为止了。所以儒家讲的这个反省,这个“反身而诚”“吾日三省吾身”,或者“慎独”——一个人在黑屋子里面没人看见也可以坚守自己的原则、把握自己不犯错误——这些当然也可以说是反思,但是它们的结果是无我,它们的原则是拒绝对自我反思。
儒家的这个结果在道家和佛家那里早就看出来了。和儒家的忠厚愚拙相比,道家是聪明过头了,它看出来,你们讲到最后不就是无我嘛,就是忘我、坐忘。庄子讲“坐忘”“吾丧我”,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执着,忘掉自己有自由意志,把自己等同于自然。佛家也是这样。佛家有名的一场争论,就是禅宗的神秀和惠能的争论。神秀就是把人心比作一面镜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看到这首偈就不服气,他也写了一首,他认不得字,就让别人写出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首诗,佛家叫偈,这两首偈语里面蕴含着很深刻的道理。就是说神秀的那种说法呢,其实还是儒家说法,“时时勤拂拭”,就是“吾日三省吾身”,天天打扫自己的心灵,保持内心的干净,“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神秀虽然是佛家禅宗弟子,但他骨子里还是儒家的。而惠能则指出了这种说法的理论归宿,必然会推到否定镜子本身,所以他提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哪里有什么菩提树,也没有什么明镜台,你到哪里去打扫呢?何处能惹尘埃呢?人心在佛家看来就是无,就是空,你不能去打扫,你找不着。你想去拂拭它,去擦干净它,都无从下手,不如干脆放开来,就彻底轻松了。
所以说对自我意识中的真正的反思,中国的儒家和佛家、道家都还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勉强可以承认它们触及了反思,但是不能深入,在一个平面上就止步了,并且弹回去了,不再反思了。这个平面就是自己的“本心”“诚心”,凡事到达这个平面就止步了,乐莫大焉,自我感觉良好。然后凭借这个本心的平台,就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做一切事情都是出自本心和诚心,只要我的本心是好的,我就不会干坏事。因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我的本心是和天道相通的,我做的事就是“替天行道”。这种对自己的本心不加反思的信心,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里是根深蒂固的,中国人很难跳得出来,它也是中国一切极“左”思潮和“愤青”情绪的心理根据。
但是在今天,如果我们吸收了西方文化心理中的真正的反思原则,我们就可以对这种未经反思的天经地义的信心进行一番深度挖掘,进行一番自我拷问。就是说,你内心的那些道德法则,是古圣先贤留下来的,是前人的道德楷模和传统教化留下来的,你首先得自我拷问一下它们有没有道理,为什么要遵循它们。传统的中国人是不敢这样问的:我为什么要学那些圣贤和道德模范?你要提出这个问题,长辈就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家法伺候。
但是到了今天,我们就要问一下,人为什么要学那些死了几千年的楷模?他们提出的这些道德法则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以前我们听说这些法则是基于自我的本心和本性的要求,这个本性只能爱护不能怀疑,但现在我要问一下自己,我的本心是否像我自己所感觉的那样良好、那样纯洁无瑕?对此要加以怀疑、加以推敲、加以拷问,要通过自己所做的事情反身来看自己。中国人如果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反身而诚就不是乐莫大焉,而会是苦莫大焉,因为真正的真诚是发现自己骨子里的不诚,苦得很哪!自己要反思自己,要拷问自己,那不苦么?要否定自己,要推敲出自己人性善底下的伪善!然而,当你推敲出自己的伪善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个时候你才是善的,因为只有善人才会推敲自己的伪善,只有善人才会承认自己的罪。这时你的善是建立在性本恶之上的,那么这个善后面是恶,而恶的后面才是善。所以要不断地深入,对人的本心的推敲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这样的反思就不再是平面的了,而是立体的,具有向内心不断深入的深度。它不再是静止的了,而是动态的,不再是什么也不干、“虚壹而静”,而是骚动不安,不断折腾自己、深化自己。这才是真正的自我意识的一种觉醒,一种反思运动。
所以自我意识是不断反思、不断深入自我的过程,一个人只要愿意反思,他对自己内心的探索是没有底的。基督教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正因为人生在世对自己的拷问是没有底的,像奥古斯丁所讲的,“人心是一个无底深渊”,所以基督教发展出一种忏悔精神。所谓忏悔,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盛气凌人,不要自以为纯洁,而是要低调、谦卑。哪怕你实际上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你都要承认自己做坏事的可能,承认自己的“原罪”。凡是虔诚的基督徒都会觉得人生苦莫大焉,在绘画和雕塑中都是一脸的苦相。那些修士修女们每天流泪祈祷、忏悔,普通人每个礼拜要去一次教堂,一脸的严肃和深沉。我们中国人会说,何苦呢!中国人是很实际的,对内心灵魂的事情不太关心,只在现实生活中找乐子,“没事偷着乐”,充满着“乐感意识”。其实基督教的这种文化体现了自我意识的反思结构,当然是以宗教的形式,就是有个上帝在充当人心的无底深渊中的那个“底”,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只有上帝才有权下断语。但对于有限的人类来说,灵魂仍然是无底的。我们中国人太快乐了,太怡然自得了。你到网络上看看,读读那些微博,你还会发现他们太盛气凌人了,因为他们的“底”就在当下,他们缺乏反思,也就缺乏自我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