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地火》2022年第4期)
【梗概】
作品以国企改革为背景,讲述了物资调剂厂党办青年女干部田园为了救治见义勇为而负伤的男友,四处奔走,借款,呼吁,体现了改革中的人间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4
田园中午下班时,拎着个保温饭盒想去厂里的小灶给林英豪弄两个好菜送去。刚走到离厂招待所不远,就碰到刚开完党委会的瞿主席。瞿主席告诉她,小林的事上午已经研究了,结果不太理想。田园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瞿主席说,算了,别弄得马书记不高兴。两个人站着说了阵话,看来来往往的人也多,瞿主席说他家里还有客人,就先走了。
林英豪身体其他几个部位的伤口基本消肿了,就是一只胳膊还肿得老粗,整天挂液也不见好转。田园问医生,回答说这只胳膊已伤筋动骨,得做进一步观察确诊后才能拿方案。她一听就慌了,要是落下个残疾,这辈子可怎么过呀。
林英豪吃了几口饭,就不想再吃了。她劝说:“英豪,要多吃饭,得挺住。”林英豪还是不想吃,头上的汗水只冒。她一遍一遍地用热毛巾给擦着汗,眼里的泪水也滴滴答答地直往下落。她怕林英豪看见心里又加负担,就低下头去,可林英豪还是看见了,捉住她的手一个劲说:“小园,别难过,我吃。”
同房的几个看护看了直叹气。旁边坐着的一位老太太边削着苹果就说:“哎,好端端的小伙子让人捅成这样。这帮人心也太黑了。”
另一个小伙子说:“这年头,你做好事,别人反说你冒傻。当什么英雄,英雄还他妈没出世呢。”
林英豪听了这话,心里在流泪。要放在平时,他非得跟这帮人论个高下,可眼下,他是一个废人,论来论去只会让小园伤心。他只是把牙咬得咯吱作响,没有说话。但这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让小园发现了。她清楚,林英豪现在最需要的是她的爱。
马书记洗了把脸,顿觉爽快许多,刚搭好毛巾,机关党总支书记来了,问下批新党员发展放在什么时候研究。马书记说,成熟一批,研究一批,随便放什么时候都行。你先去安排,我尽量参加。总支书记嗯了一声,半天站着不走,马书记就说:“还有什么事,说。”
总支书记说:“这批新发展对象中,有林英豪。你看……”
马书记说:“你一个老党员了,这点规矩都不懂。党章上是怎么说的,你不知道?举手表决。一个人说了不算。”
正说着,孙干事领着一个身着警服的胖子进来了。孙干事介绍,这人是市公安局什么科的科长,一上楼就找到党办来了,说是为林英豪的事特意跑来的。
马书记请来人坐下,孙干事给倒了杯茶,就随支部书记一起出去了。
胖子说,市里要树立见义勇为十大标兵,他们听说林英豪的事后就跑来了,主要是想听听厂里的意见。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将林英豪的事迹搜集整理一下,加注意见,盖上公章,一式三份报给他们,由他们提交市政法委和文明委,到时参加评选。
马书记说,这事他一个人不好说,说了也不算,得上党委会。胖子说,他想听听马书记个人的意见。马书记就从林英豪平时的表现,到党委会形成的决议,一股脑儿全给说了,可并没发表什么个人意见。
胖子说:“你能不能给我个准确的答复,让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马书记说:“说实话,哪个当领导的都想让自己的单位多出几个风云人物,给单位也添点光。难就难在,哪个单位出英雄,哪个单位就会受损,得付出代价。现在企业效益都不怎么好,职工拖欠的工资都没法兑现,再树立个标兵让大家跟着舍己救人,都躺进医院里,这医疗费一项就是几万几十万,职工受不了,企业受不了。企业有它自己的难处啊。”
胖子说:“我也知道,企业这几年日子不怎么好过,但树正压邪,也是每个公民和单位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嘛。”
马书记说:“这样吧,我们研究研究再做考虑。”
田园带了满身的药味,风风火火地上楼正要找马书记,在楼梯转弯处与胖子科长撞了个正着。矮胖子翻了翻白眼,望着已经上楼的田园骂道:“疯子!”
马书记刚喝了口水,田园就破门而入,但他并不吃惊。他知道田园会来的,就温言温语地说:“小园,还在生我气?好,心里有话就会说出来。你呀,今天纵是骂娘,我也不发火。”
可田园半天还是不说话,红嫩的小嘴噘得好高,倒把马书记逗笑了。“好,你不说我说。”就把党委会的经过,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
田园听完,就连珠炮似地说了起来:“林英豪哪点不够英雄的资格?就因为他爱喝酒爱惹事?请问,世间又有哪一个英雄是十全十美的?树英雄,是让人们学他的长处,学他舍己救人的精神,而不是学他的短处。那种高大全式的英雄有倒是有,可都是泥捏的,是不会说话的木乃伊,经不住生活的风风雨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用这种腐朽的眼光来看人,整个儿一个心理变态!”
“说完了没有?说完了我说。”马书记的脸沉了下来,“那是党的会议,有那么多人参加,都是经过充分讨论、反复研究的,不是任何个人说了就算的。党委会做出这种决议,是慎重地考虑到方方面面,在大家充分讨论的基础上形成的。会议气氛始终是严肃的,不存在谁对谁有公报私仇的问题。我跟小林没有任何利害冲突。他是厂里的一员,现在伤成这样,说实话我也很难过。我何尝不想树他个英雄呢?树立他,对我这个党委书记也是件好事。但厂有厂里的难处,你身不在位,体会不到这些难处,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总之,我不希望你我在这件事上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东西,一定要冷静要慎重。”
“你张口闭口要冷静要慎重,好,算我刚才什么也没说。”田园说完,门一甩就走了。马书记抱头坐在转椅里,陷入了沉思。
日子就像射出去的箭,一点弯儿都不拐地穿过了深厚的秋天。眼见快立冬了,那天又下着雨雪,西北风冷飕飕地直钻心窝子。这天,瞿主席以工会的名义主持召开“见义勇为表彰大会”。因为马书记对此事始终没有表态,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和厂基地的一些基层站长、支部书记大多都没来。厂电视台原本答应了的事,可到跟前也没来人采访,偌大的会议室稀稀拉拉就坐了些基层工会主席和厂足球队的一帮队员。瞿主席一气之下就取消了会议,把三千块钱用红纸一包,直接坐车去了医院。林英豪的母亲林老太太握住瞿主席的手,眼泪花花的,半天不松开。
瞿主席听说林家现在非常困难,医院里还欠着一屁股药费,就回厂开了个职工代表大会,决定在全厂搞一次募捐活动。经过各基层工会层层动员,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参加了捐款活动。三千多人的厂子,八天捐了不足五千块钱。有些职工想不通,还找到工会闹事,说他们连买面粉的钱都没了,老婆孩子还穿着补丁裤,头痛脑热硬扛,哪有钱搞什么募捐,都骂瞿主席是在刮他们身上的血肉。瞿主席给他们讲道理,可人家不听,说那些大话他们听腻了,要工会给他们实实在在的救济。
最后,还是马书记听说后才把这帮人给震住。马书记听到部分职工到工会闹事,本不想去管。但后来一想,他跟瞿主席的矛盾在厂里众人皆知,如果能替瞿主席圆满地收场,瞿主席不感激他起码能改变点看法,职工们也会对他另作评价。至于田园如何看他,那是她自己的事,但他还是希望他的这个出面,能消除田园对他在党委会上的误解。
工会在六楼。马书记老远一听到他们大吵大闹,就高兴了。他希望工会把这件事弄大,双方的冲突越激烈越好,这样就越能突显他的价值。
还没进门,他就发现瞿主席的办公室乱哄哄地挤满了人,瞿主席和工会小王几个人正与七八个工人争得脸红。一见他进来,大家都不说话了。瞿主席坐在一旁一个劲抽烟,并不看他。小王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没坐,却把椅子让给一个老工人坐。那些跟瞿主席吵嘴的工人这时都围过来,要他给评评理。马书记看火候已到,就示意大家静一静,来了个即兴演讲。
“工会发动大家募捐是件好事,我全力支持。说到困难,我知道大家都很困难。几个月吃不上肉的人有,一年买不上一件衣服的人有,孩子入学缴不起学费的人有,有病舍不得花钱去治的人也有,但大家还在尽心尽力地为厂子出力。同志们,这就是可贵的灵魂。一个国家离开这个灵魂不行,一个企业离开这个灵魂也万万不可。我们厂子之所以还能维持到今天,就是靠这个不屈的灵魂支撑着。但国家有国家的困难,厂子有厂子的困难,职工有职工的困难,作为领导,我们何尝不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是同志们,厂子里现在正处在改革破冰的关口,千言万语一句话,还得靠大家出注意想办法共度这个难关。厂子兴旺了,大家的日子也才会好过。眼下,林英豪正处在危难之时,将心比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家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现在躺在医院的不是林英豪,而是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大家会是什么心情?说到底,他也是咱厂里的一员啊。他现在有难,我们能不拉他一把嘛。所以,还是请大家多支持工会的工作,多替工会出主意想办法,把工会办成我们职工真正的家。”
马书记话音刚落,全场就爆出了掌声。瞿主席则阴着脸,将刚抽几口的烟扔在地上,狠劲一踩,给马书记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出去了。
5
全市足球联赛正式开赛的前一晚,瞿主席领着大家到一家上等的大酒店摆了两桌,说是给队员们鼓鼓劲。
开席前瞿主席说,明天就要上场了,希望大家树立团队意识,窝里斗那些玩艺一概不要,争取拿回第一。大家就放开肚皮开怀畅饮,喝了几轮,有人说要是豪哥在场就更热闹了。话一提起个头,大家心里就难受,说好好的,让人家把咱豪哥弄成这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瞿主席说,明天就要上场了,大家还是多说说上场的事,不要因为少了个英豪就把气泄了。得给厂里有些人看看,我们足球队不是吃素的。队员们说,可豪哥在,人心里踏实,他不在场,脚底下都没劲。瞿主席说,英豪可是为咱厂立下汗马功劳的,可有人在会上硬是不同意树他个英雄,害得我连个表彰会都开不起来。这还不算,又到工会来显示他的领导水平。我老瞿再没水平,还不至于处理不了那么件小事。听瞿主席说,大家的气就更不顺了,说豪哥被人家整成那样了,倒头来连个英雄都没评上,就问是谁在从中作梗。瞿主席说,别问了,菜都凉了,赶紧吃饭。大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说要把狗日的整治整治。瞿主席说,大家发发牢骚可以,但绝不允许胡来,谁要敢胡来,别怪我不客气。
田园下午跑了趟报社。去前,他把厂里给林英豪发的简报拿了一份。接待她的是报社记者部主任。主任看了简报,遗憾地摇头:“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啊,这么有价值的新闻,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嘛?不要说这事过去都一个多月了,这简报发了也有十天半月了嘛。现在怎么写,连个新闻由头都没法找了呀。你看这事搞的。”
记者部主任是个清瘦的南方人,说话细声细气,不时从眼镜片后翻起白眼珠,盯住田园高耸的部位全神贯注。田园心底升起了一股厌恶感,但为了英豪,还是强忍住向部主任谈了厂里有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部主任叹了口气,仍在唠叨:“可是小姑娘呀,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这个由头上哪去找啊?”
田园说,厂子里现在很不景气,职工工资都发不出来。医院说了,要治好他这病还需要一大笔钱。他老妈靠拣垃圾供他上完大学,如今他工作了,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没想却躺进了医院,把积攒的几千块钱一分不剩地掏给医院。她一个姑娘家也厚着脸皮,四处求人借钱,但借来的钱远远不够医院的费用。他现在成这样,不但没有多少人关心他,反倒说他的不是,好像他成了罪犯。医院说过好几次了,再拖欠药费,人家就要停止治疗了。
部主任将身子凑过来,将白花花的眼光扩张开来,像是要把她笼罩住:“我说小姑娘呀,事到如今,你想怎么办呢?”
田园说:“想借助舆论,来个献爱心活动,也好趁此伸张一下正义。”
部主任摆摆手说: “不行不行。这事儿捅出去可就麻烦了,厂子里会给你小鞋子穿的,对你不利啊姑娘。”
田园说:“我不在乎。你们可以公开点我的名,就说是我主动找你们告的状,要求伸张正义。有什么责任,我担着。”
部主任喝了口茶水,吸溜了一下嘴巴说:“不行的,没牵头单位这怎么搞嘛,不好找由头呀。”
田园生气了:“由头由头,没有由头你就不活了!”
部主任一直保持着他的细声细气不走调:“姑娘呀,生什么气嘛。我知道你有难处。请放心,我会帮助你的。你这么漂亮,有哪个男人见了不肯为你效劳啊?十八点十八分,我约你到醉八仙大酒店共进晚餐。那里的老板我很熟啦,够档次的,跳舞、卡拉随你玩啦。到那儿,我会替你想出办法的。这是我的名片,还请小姐多多赏光啦。”
田园气得差点没跳起来,接过名片就撕了个粉碎。
从报社出来,田园又骑着她的山地车往市委宣传部跑,好不容易找着门,却被秘书挡在了门外,说部长正在开会,让她明天再来。她让秘书帮她叫一下,秘书说部长正在主持会议,不能叫。她又问会什么时候结束,秘书说不好说,没个准头。她就在外面走廊里等,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还没结束,就又去找那位秘书。秘书正在跟一位年轻女人在办公室聊得亲热,见她进来,就拉长了脸:“你是不是让我们请你走啊?”
她刚转身,就听那女的说: “德性。”
天空一片灰暗,冷风吹得她心里冰冷冰冷的。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她想找马书记再论论理去。自从上次给马书记翻了脸,她再见马书记时就没以前那么自然随便了。她开始反感马书记,认为他在处理有些问题上有点小题大作,思想接近顽固,缺少人情味。走到半路,她又想起什么,就调转车头,骑车直奔医院。刚进病房,就见一帮白大褂正围着林英豪又是量血压,又是插氧气,鲜红的血浆正通过输液管往他血管里输。林英豪呼吸急促,还昏迷着,床被上渗着一团一团血迹。没见林老太太,旁边只有孙干事。
她伏在林英豪的身上又哭又喊,医生让孙干事硬把她拉开,好说歹说田园总算不哭了。孙干事告诉她,大约四点前后,马书记打电话叫他,说他这几天头痛得受不了,想叫他陪着一块上医院,顺便也看看英豪。刚进病房,就见英豪胳膊上流的尽是血,人已经昏迷过去。地上扔着一把水果刀,才知是割了血管。同病房的人都在聊天,竟一无所知。他们急忙找林老太太,同病房的人说,林老太太说英豪大冬天的想吃什么雪糕,就出去了。主治医生赶来一看,马上通知院里请求抢救。可院里说,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医疗费如不付清,就不能实施抢救。还说院里给他们的情面够大了,要不是看在他是见义勇为才负的伤,早叫他出院了。主治医生压了电话就直摇头,表示爱莫能助。马书记急了,请求医生先实施抢救,说需要多少钱他想法子凑。就提起桌上的电话,要他老婆把家里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马上送医院来。他老婆说,存折上就两千块钱,说好的要给孩子买电子琴的。马书记说,别罗嗦,快把钱给我取来。
林英豪因失血过多需要输血,血库里却没有血源。主治医生愁眉不展,马书记就挽起胳膊说他是O型,不用化验。他老婆把钱送来时,马书记刚输过血,两个人又为钱的事儿吵了一阵。马书记头痛病没看成,老婆一吵,差点气晕过去。
听孙干事一讲,田园两眼一热差点落泪,问: “马书记现在人呢?”
孙干事说:“车送他回家了。他让我守在这里,小心林老太太受剌激。”
田园真诚地说:“谢谢你了,小孙。”
孙干事笑一笑说:“连你也对我说这个?这多没劲。”
田园抬起手腕子看看表说不早了,就硬让孙干事回去了。
她找了趟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告诉她,病人一切都已恢复正常,让她多注意观察,一有反常,立即拉床头的报警电铃。
冬天夜长天短,眼看夜幕降下,不见林老太太回来,她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有些因了,肚子也发饿。她看着那血红的液体,始终没搞清英豪为什么会自杀。她下午去报社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告诉她,等他好了就热热闹闹地把婚事办了。可没出几个小时,他就选择了自杀。她觉得英豪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不经意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
林英豪:
你想当英雄,就趁早与厂里脱了关系,想怎么逞能,没人管得着。现在好,你救人,你出名,你落好,干吗非得把全厂人都拉上给你垫背?你花大家的血汗钱,不感到脸红吗?我们堂堂大男人买东西,跟个女人似的一分一厘地砍价,不掉价吗?可我们没办法,不这样,一家人的嘴就得吊起来。林英豪,我们求求你,以后不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看着这封字迹歪歪扭扭的匿名信,田园硬把眼泪咽进了肚里。她一次次地在心里喊:“英豪,你为什么这么傻?”
6
马书记从医院回到家,老婆已上招待所值夜班去了。他感觉有点头晕,身子也软得没劲,就拉开被子躺下了。女儿放学回来,一看冰锅冷灶的,就进卧室推醒了马书记。
“爸,我饿了。”
“爸有点累,再躺会儿就给你做饭。你先吃点饼干,去吧。”
要在平时,马书记只要听孩子说声饿,再累也会爬起来的。他小时吃不上饭经常挨饿,那是因为爹妈养不起他们,没那个福份。到了孩子这辈,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受那份罪。可他今天实在太累了,整个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躺下就打不起精神。
女儿在外间翻腾了半天,找到两块饼干抓起来就吃。学校今天搞拔河比赛,拔了几轮,出了几身水,就饿了。事后,女儿回身又钻进卧室喊他,问他是不是病了。孩子见他睡得很香,没有答话,就不再喊。
女儿打开电视,看完动画,又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全部做完,看他还没睡醒,就钻进厨房,想熬点稀饭给他喝。她摸过他的头,有点发烫,觉着他一定是病了。病了的人都喜欢喝稀饭。她也就会做个稀饭。
她把稀饭放在气炉上熬着,想起该给她爸找点感冒药什么的吃上。她妈上夜班,伺候老爸也就全靠她了。她想让老爸到时候惊喜一回,让爸知道,八岁的女儿能顶住些事了。
她拿出个药盒子在里面找着,就闯到一股焦糊味。跑厨房一看,锅里的稀饭鼓嘟嘟吹着汽泡正往外溢,一急,抓住锅耳就提,可锅耳实在是太烫,手一松,热稀饭就扣在了脚上。钻心的疼痛和毫无准备的惊吓,使她忍不住哭起来。再看,小脚腕上已起了两个亮泡。
这时候,突然有人砸门。女儿一惊就收住了哭声,犹豫着不敢开门,就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去喊父亲。父亲说,大冬天的,让人家立在门外头,像怎么回事,快让进来。
门一打开,几个酒气冲天的小伙子,横眉竖眼、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直奔卧室。孩子吓了一跳,缩在一旁不敢吱声,用她那双并不能洞察世界的眼睛就看出来了,这伙人是找她爸闹事的。
“都给我住手!”瞿主席在关键时刻冲了进来。
几个正在摩拳擦掌的人停止了行动。
“谁让你们干的?我是怎么给你们说的,谁敢胡来,我绝不客气。可你们是怎么做的?明天就要上场了,还敢跑到书记家里来闹事,都给我滚!”
瞿主席轰走球队队员,看马书记病得不轻,就打电话让厂卫生所来了名医生,给马书记吃药输液,给马书记的女儿看了烫伤。他看天色已晚,还得回去给足球队开会整风,给大家鼓鼓劲,就叮咛医生一定要照顾好马书记,有事给他打电话。
瞿主席临走时,马书记抓住他的手说:“老瞿,谢谢你!”
瞿主席说:“老马,你我就不必客气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林英豪已醒过一回了,情绪很不稳定,不是骂人就是拔输液管。医生给注射了镇静药剂后,他又睡着了。田园趴在病床上伤心了一会儿,感到很困。她已有好多天没睡过安稳觉了,再这样下去,身心会崩溃的。正有点睡意,就听楼道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抬起头,看林老太太正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想再安慰两句,就见厂足球队那杆子人涌了进来,说他们刚去马书记家,本想敲明叫响地教训他一顿,给豪哥把事情摆平了,却让瞿主席给拦住了。
田园很生气: “谁让你们干的?”
“哥们儿自己干的。明天就要上场了,这杆子事处理干净,跑起来脚下有劲。”
林老太太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说:“马书记可是个大好人哪,下午,还是他给英豪输的血,救了英豪的命,你们怎么能动手打他?”
“你们真是一帮流氓!”田园骂了一句,就冲出了病房。
田园来到马书记家里时,马书记已经输完液,马书记半躺在床上,女儿正在给马书记喂稀饭。她看已过凌晨,就让马书记的女儿早点休息,她看着马书记吃饭。
这一夜,田园和马书记推心置腹地聊到天亮,才回到医院。
7
全市足球联赛正式拉开帷幕,瞿主席亲自率队前往。跟物资调剂厂实力不相上下的是机械厂的一帮队伍。几个交锋下来,调剂厂眼看胜券在握了,不曾想中途急匆匆退下两个主力队员。瞿主席还没来及问话,两个人一扭头给瞿主席一个背身,提上裤子不约而同地就往厕所跑。原来这两小子吃坏了肚子,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瞿主席一筹莫展,除了将剩下的一个板凳队员补上去外,还差一个,大家就让瞿主席亲自上一回。
“也只有我上了。”瞿主席说。
瞿主席年轻时就是个足球迷。这几年电视上球赛多了,只要有实况转播,不管几点,他就泡杯浓茶睡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眼睁睁地等着开球,一看就一个通宵,满屋子烟味,精彩处还爱叫上几声,像猫叫,怪兮兮的,搞得一家人老做恶梦,不得安宁,老婆常骂他“老不正常”。瞿主席说,你们懂什么,这里面学问大着哩。可他就是没有机会上场溜溜。今天这茬口遇得好,他得露两手。
机械厂那边一看领队亲自上阵了,都有几分怯。交锋了几次,看领队脚上功夫不怎么样,而且常常将球带得不怎么顺畅,就知道领队是个新手,一个个都张扬起精神向调剂厂发起猛攻。形势急转直下,在离比赛结束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双方难解难分,只踢了个平局。两支拉拉队扯起小旗子,鼓劲助威,喊声震天,一浪高过一浪。这时候,往往就成了毅力和技巧的较量,决不容许有丝毫的退却和蛮干。最后三十秒,调剂厂在对方球门附近接到了球,取得了绝对优势。瞿主席带了几步,就一脚将球踢了出去。他眼睁得圆圆的,等着前面的队员快速做出接球反应,没想到手下都一个个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向他围过来,倒是对方队员一阵欢呼雀跃,抱成一团。最后才搞清,正是他那一脚,不偏不倚将球射进了对方球门。
瞿主席像根木头一样钉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珠子半天不见转。
瞿主席一脸羞愧地说:“臭脚,我这臭脚。”低头看时,发现鞋底和鞋帮早已分家,张着个大嘴。刚挪脚,脚脖子一阵揪心地疼,不敢动一下。大家就送他进医院做检查,原来是用力过猛,脚脖子骨折了。
瞿主席住院给脚脖子打了石膏。工会小王每天陪他,买饭买药,接屎接尿,进进出出,跑上跑下,很能靠得住事。但小王这人性格太内向,不爱说话,脸老是平展展的没笑,让人看了不怎么舒服。瞿主席就通过医生,住进了林英豪的大病房。两人到了一起,谈得很投机,林英豪的精神状态也由此好了许多,让田园和林老太太也省了许多担心。
这天,田园拿了一叠药费单子,到厂里去报销,希望能尽快把欠医院的账给抹平。林英豪的治疗费成了无底洞,这些天她四处借钱,前后凑了五六千块,可医院的账还是没抹平,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好不容易找到厂长,厂长却不签字,说他不是不想报,而是厂里眼下没钱。田园强调说,林英豪是见义勇为才受伤的。厂长脸一拉说,林英豪出事,一不在工作时间,二不是为了工作,就是有钱报销也轮不到他。后来,林老太太又去找了马书记,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哭得凄惨惨的,听得人心里直生凉气。马书记无奈,就找到厂长和财务科长一块研究了一下,特批报销了三千块。
三千块钱,要解决医院的欠款,是个小数,但调剂厂为此做出了最大的努力。田园从厂长拉得很长的脸上看得很清楚,她们欠下了厂里一笔感情债。这笔债,是用金钱和任何东西都还不清的。
回到医院,她赶紧排队去缴费。主治医生将她叫到医生办公室告诉她,林英豪的胳膊采用药物治疗和电疗后效果不理想,眼下要尽快手术,否则会有致残的可能。
才上眉头,又上心头。田园又硬着头皮去医院找她的一个同学,看能不能再给医院有关部门讲一讲先把手术做了,钱的事,她保证一个月内还清。同学有些为难,但碍于面子,还是领着她找了一回有关部门。结果,事没办成,还生了满肚子气。人家根本不认那位同学的账,话刚一提起,人家就说,不但手术不能提前做,还要她一周之内将所有欠款还了,快年底了,医院等着结账哩。
田园骑着车在寒冬里东奔西跑地颠了两天,几乎将市内所有熟人找了个遍,又打电话找了异地的几位老同学,但只借到不足两千块钱。人家不是推辞没钱,就是钱在银行里,存了定期拿不出来。还有的提出要给她放高利贷,她听了心里凄冷冷的,说不上的难过。
从外科病区的走廊里穿过时,远她远远看见孙干事正搀着一个头缠纱布的人一瘸一拐地进了病房。楼道里光线大暗,她没能认出是谁。回头孙干事跑来悄悄告诉她,厂长今天下午让一帮工伤职工的家属子女纠缠住,为报销药费的事打伤了头部,刚做了检查,有轻微脑震荡。
田园明白了几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打他?”
“他们说凭什么给林英豪报销三千,而给他们一分不报。”
“小孙,我欠的债太多,还不清了。”
“厂长刚才还说,只要打能解决问题,他愿意患十个脑震荡。”
田园心里好一阵难受,说:“这两年,领导也难当啊。”
孙干事说:“谁说不是呢。这几天,我眼见着马书记老了一截。”
“他的头疼病看了吗?”
“听医生讲,大脑可能有点问题。”
“你劝他心情放开些。”
“劝有什么用。他老婆前两天还在找他的茬,跟他干架。马书记很生气,听说两个人要离婚了。”
“这么严重?到底为什么?”
“马书记不让我告诉你。”
“小孙,咱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孙干事为自己一时说露了嘴感到后悔,可既然说了,人家又在等着,就干脆抬事说开。
“听说他老婆在家里发现了一条女人的围巾,硬说是你的。马书记不认,两个人就干上了。”
听孙干事说,田园才发觉她这几天颠来颠去的,竟然没注意自己脖子里少了条围巾。孙干事一说,她不由脸一阵发烫。
“他老婆同意离?”
“他老婆才不同意呢。他老婆从学校叫回孩子对质,说马书记撒谎,心里肯定有鬼。”
“小孙,你不用说了。都是我不好,弄得马书记这么难堪。”田园觉得这个人情债像背上的石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田园风里雪里又开始寻找新的救援途径。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尽力争取。这次,她又去找市委宣传部,部长听了她的情况,就给市报社的总编打了个电话,建议报纸最好能搞个追踪报道,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总编表示可以考虑。
报社总编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正戴副老花镜将小脑袋吸在一大叠稿子上细看。田园说明来意后,他起身倒了杯茶端过来,说外面天冷喝两口暖和暖和。田园就很恭敬地接过杯子。杯子是白瓷的,里面结了层茶垢。田园从小不喜欢喝水,常给别人说,她很能抗旱,是上甘岭待的命。但她还是做出一副干渴万分的模样,咬着牙喝了几小口。总编把两束眼光从镜片上面跳出来,看着她把水咽下去,就抓起电话。
“杨主任吗?调剂厂来了位女同志,她有些情况要对你谈,谈完了,你们派人到调剂厂深入一下,争取搞个像样的追踪报道。好,就这样。”
田园上楼去找杨主任,一进门才知道是上次见的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南方人。她坐也不是,退也不是,搞得很尴尬。杨主任倒是表现得比上次还热情,顺手从地上的筐子里捧出七八个桔子来,一股脑全堆到她跟前。
“哎呀我说姑娘呀,那天我们说好的十八点十八分共进晚餐,可我一直等到二十点十八分,还不见你的影子,我都快活活饿死啦,好好一桌饭全放凉啦。”
田园忍不住笑了:“可我没答应你啊。”
“你应该说清楚啦,等得我好苦啊。”
“我撕了你的名片,就表示不答应呀。”
“我以为你是一时耍小孩子脾气啦。”
田园看这样扯下去实在没必要,就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杨主任听后,笑眯眯地盯住她身上隆起来弯进去的地方,看得投入。
田园为引开他的视线,就说:“主任,这次是不是又要什么由头呀?”
杨主任说:“由头嘛,好说,就看姑娘你肯不肯赏光啦。”
“怎么个赏法?”
“还是老地方。”
“十八点十八分?”
“姑娘你好乖巧啊,我不会亏待你的。十八点十八分,不见不散。”
田园想,这老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想着占她便宜,就让他再弄一桌菜干等着吧。出了报社,她就往市委宣传部赶。她想,既然部长开了个口,就得争取到一线希望。可秘书告诉她,部长明天要率团去沿海一带搞经济考察。她问秘书要了部长家的地址,起身要走,无意间在桌上摊开的一张市报上,看到了孙干事写马书记给见义勇为的伤员捐款、献血的通讯。标题很醒目,通讯末尾还用黑体字加了几行编后语,说在当今企业举步维艰、很不景气的情况下,在一些人利用职权大把捞钱的时候,一个普通的党员领导干部,能如此慷慨解囊,关心职工疾苦,实在难能可贵。并号召全市党员领导干部,都能像马书记学习,在年前掀起一个“献爱心,送温暖”活动高潮,把精神文明建设推向深入。
这时,楼道里吵吵嚷嚷的,人们三五成群地走出办公室,提着小包或拎着公文包在锁门。已经是下午六点,是下班时候了。她向秘书要了这张报纸,往手包里一塞,就匆匆随着人流下楼。秘书又挡住她,说部长叮咛,让她抽空到市公局找找张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