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

作品以90年代风起云涌的企业改革为背景,以陇东山区某大型油田一线钻井队在鬼村打井为时代聚集点,描绘了一幅油田一线与当地村民、井队内部领导与钻工之间的感情纠葛以及文明与愚昧间的冲撞。

(原载《延安文学》2023年第1期)

1

赵四亮沿着曲里拐弯的小路爬上山顶,停了下来。午夜的秋风充满了凉意,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回头看着山脚下那几盏昏暗的灯光,那个由简易铁皮房组成的四合院,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踏着夜幕,离开鬼村的杏子河畔,往大梁湾的乡下赶。那儿有他的婆姨枊叶儿正等着他。

干了五年钻工,赵四亮没想到他的钻工生涯就这样过早地结束了。来去一身轻,只有一个行李。行李中,装有一件水萝卜色连衣裙。这是他的梦,是他和他的钻工兄弟进城时,他特意为枊叶儿买的。

他家的,这黑灯瞎火地走在天底下,人就象个鬼。赵四亮说。他走在一根荒草丛生的山梁上。山梁上风大,齐腰的荒草生出阵阵的怪响。脚下的路在深厚的夜色中象条灰白的长蛇,蜿蜒无边。他想,他是踩在柳叶儿软活的肚皮上。

他家的,人说死就死,好端端留下个媚娘守寡,连个后也没种下。赵四亮是说他的钻工哥们儿李建。赵四亮暗自起过誓,今生今世再要碰着歪脖,就拧西瓜一样拧了他的驴头。

李建结婚那天,正值去年的隆冬时节。井队的汉子们抖擞起精壮的士气,欢天喜地象过年。歪脖往院子里一站,挥挥手说,咱钻工在鬼村打井,成年累月钻山沟,溜渠渠,人家都把咱叫乡巴佬,都认准咱钻工粗鲁,不懂爱情,牵线搭桥,没人理咱的茬!要我说,咱钻工最懂得什么叫爱,横竖拉出来都是条好汉。象媚娘这样的好姑娘,地球上有多少,我们钻工要多少,我当队长的不嫌弃。今天的婚宴得弄红火些。

歪脖在割着耳梢子的寒风里,将脑袋一拧,喊来几个裹着棉衣的年轻钻工,由赵四亮领着,从鬼村抬来一口大铁锅,支在院畔一棵歪脖树下烧水。其余人统由歪脖领着,提了绳套,握了刀子,在雪地上一呼啦散开,围了井队院角的猪圈,向哼哧哼哧颤着层层膘肉的公猪逼了上去。

这是井队多年来形成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井队的猪一律共产,婚嫁娶配,逢年过节,大块的肉应有尽有。

都给我上,抓住了有肉吃,不过猪耳得归我,歪脖说。有人不服,歪脖脑袋一拧说,奶奶的,一头猪有几个猪耳?人们说两个。一个队有几个领导?人们说一个。奶奶的,一吃猪耳都眼红了,有能耐把我这个兼职指导员代了。人们就大眼瞪小眼,不说话了。

离歪脖树不到十米的地方,有个麦场。麦场不大,紧挨着村长家的院墙;麦草垛和石碾子一高一矮坐落在场畔,阴冷而明亮的积雪,还笼罩着它们。

公猪就是在麦场上杀的。它凶猛剽悍,面对十几条汉子的威逼,毫无惧色地拉开了四蹄,滚圆的身子呈弓状微微后倾,喘息短促而有力,目光凶狠而滚烫,做出了相当英雄的姿态。这类老练的秉性,无疑是钻工们多日熏陶的结果。

它仇视着他们。

这时候,炊事班的小老炊跑来对歪脖说,我们班长说不杀。我们班长说猪要留到正月十五。

歪脖圆了圆一对水泡眼,打出个很漂亮的响鼻说,奶奶的,十五没肉吃,老子到鬼村弄两头来。弟兄们,都给我上!提了家伙的钻工们一拥而上。公猪瞪红了双眼,猛一反扑,蹦出了一条活路。

井队的四方院里开始了一场提刀携棒、英勇追杀的悲壮游戏。他们先是在雪地上围追堵截地去捉它那弹性极好的后腿,不得手,便使了铁棒将它绊倒。歪脖拧过脑袋一挥手,给我上!十几条钻工前仆后继,奋勇而上,公猪的生命悲剧就真正地开始了。

人们抓耳捉腿,将公猪按倒在一张高不过一尺的小方桌上,等待着杀手的出场。

队长,哈蟆不干。赵四亮喘着粗气跑来对歪脖说。

奶奶的,他不干?

哈蟆说他要下棋。

不干你干。歪脖说。

公猪弹动着四肢,张着硕大的嘴,嚎叫得酣畅淋漓。

我?

你!

我就我。赵四亮说。

赵四亮曾是个军人,中越战事吃紧的时候,在老山曾立过三等功。他杀过人,没杀过猪。没杀过并不等于不会杀,不敢杀,他不想说没能耐的话。

他接过一把亮晃晃的刀子,在公猪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就觉手指头一阵麻酥酥的松软,一种使浑身血液膨胀得异常燥热的气息弥漫了他。他感觉众人正用一种相当怪异的眼光蚂蚁一样啃着他那张刀背脸。

在人们“噢”地一声惊叫中,那把锃亮的刀猛地刺进了公猪那块颤悠悠的肥肉。

“噢!”人们惊异了,眼光“呼”地散开,投向整个麦场。

公猪始终保持了某种英雄式的姿态。一个高质量的弹跳,竟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人们的手掌,带着滴血的刀子,横冲直撞地在雪地上撒下了一幅美妙的梅花图。

赵四亮一脸晦气,蹲在雪地上长吁短叹。他家的。

熊样,看你个熊样!歪脖说。

但绝顶聪明的猪,比起人的魔掌来,自然要逊色得多。

2

走下一个土坎子,赵四亮将将行李往地上一扔,顺势靠住一棵老榆树,嘴里的烟卷儿就将夜幕点出无数小洞。

山沟沟里钻井,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回去了他家的就说我象个鬼,没有个人样。赵四亮是说柳叶儿。上次回家,赵四亮要摸柳叶儿,柳叶儿不给,柳叶儿让他背上铺盖卷,给她买了连衣裙回来再摸。他说就让我摸一回,柳叶儿只是笑。他就将一张粗糙的手,伸进了柳叶儿的内衣,柳叶儿一抽身,就在他手上给了一巴掌,还弯了腰笑。笑完了,柳叶儿两片嫩嘴唇透出些许妩媚,说了一句难听的话,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勾野男人哩。

赵四亮起先对这句话并没有做过多的留意,他始终认为柳叶儿开了句玩笑,不足以让他在日后回到钻井队的光棍群里时,把它当作磨牙拌嘴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种佐料。可当他从报刊、广播及李建等人的闲聊中,知道世界上除了夫妻还有情人,听到张三的婆姨被李四撬了一杠等诸如此类的消息后,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那颗平稳的心开始晃动了。何况,柳叶儿生得年轻俊俏,在村子里算不上沉鱼,起码也是落雁。这么想着,他甚至无缘地憎恨起周围世界的“插足者”来。

那天,赵四亮下了早班,看见李建惬意地躺在床上,正有滋有味地品一本爱情小说。他急躁得几乎抽筋,一口气喝下三瓶啤酒,仍觉精力剩余得过分,便将他和李建的油工服抱到锅炉房,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他见李建抱着那本书,还那么痴迷,专注,就在地上来回转,使劲咳嗽,可李建不看他,也不理他,当他是空气,就一把夺过,要把柳叶儿那句话硬塞给李建听。

她说的可是人话?她要勾野男人哩!他说。

你婆姨耐不住,她吓唬你哩。李建不看他。

李建不是个省油的灯。赵四亮想。前几年待业时,专爱盯人家大姑娘的梢。后来就盯出些麻烦,与一帮哥们儿争风吃醋伤了和气,进了几回局子,渐渐收了心,招工来了钻井队。不知是李建的运气好,还是李建这人一式一招都给人能留下印象,没多长时间就提了司钻。有年盛夏,陇东山区逢了场十几年罕见的暴雨,淹了井场,歪脖领了在家的全部人马,连滚带爬地赶到井场排水。李建索性扒了一身湿衣,只留条三角裤,握了铁锨,扑通跳进齐腰的洪水里。他见地质班一个姑娘,被一颗铁钉扎了脚掌,疼得象只落水的母鸡直扑腾,就毫含糊地赤条条将姑娘搂进怀里,从洪水中抱了出来。大伙,包括歪脖都看得清楚,李建的三角裤在健壮的两腿间被顶成了一把小伞,把姑娘吓得杀猪样吱哇乱叫,李建却拍了拍发达的胸肌,很有些得意。

奶奶的李建!歪脖说。不知道他是骂李建,还是夸李建。

在井队,歪脖是最高首长,四十出头,身板结实得象头牛,却天生一个歪脖,象是被谁嵌住脑袋猛地拧成了这样,僵直地定了型。细看,长对水泡眼,脸圆得象磨盘,中间坐落着一顶硕大挺拔的鼻子。关键处他打个响鼻,就能把队上七八十号人震得服贴。在鬼村这个山高皇帝远的钻井队里,他就是权威,全队人马的前途命运,就系在他那根裤腰带上。

奶奶的李建!歪脖说。他将那根僵硬的歪脖狠劲向李建拧了拧。

不久,李建就提了司钻,成了全班九个人的头儿。

我想也是,她吓唬我哩。赵四亮说,她要敢勾搭野男人,我掐了她的头。

那个喜庆的冬夜,弥漫着大片的诗意,全井队的人谁也没有料到,井队会死人。

3

井队的人,谁都不知道村长会杀猪、村长是个杀猪不眨眼的屠夫,村长是个出了名的杀猪老手。

那头公猪就死在村长的手里。

村长是听到猪叫声,粘了两鞋底泥雪不请自来的。他不图别的,只图个囫囵脖子。

公猪被重新按倒在小方桌上。村长张了大嘴咬住锋利的刀子,用截细绳,在猪嘴上几绕,猪就顺从多了,不叫了,指头粗的鼻孔里直喘粗气,吹起一股一股的血沫子。钻工们抓腿捉尾,村长左手抓耳,右手握刀,短腿一弯,顶了猪脖,哧的一声,公猪一阵撕心裂肺的抗争,鲜红的血就顺着尺把长的刀刃,小河一样泻下来,流进了盆子里,升腾起一股热气扑面的腥味。

公猪的尸体被抬上架子车,运到了歪脖树下。

这时,冬初的太阳正斜斜地照过来,树下生起一片朦胧的烟火,将十几条汉子置于神秘的烟纱之中。歪脖树的脖颈处压着根碗口粗的木椽,粗绳子系着。一头由三条汉子抓着,随富有节奏的号子声,猴似的弹上弹下;另头挂着的尸体,就在热气咆哮的大铁锅里忽上忽下,脱尽了黑硬的鬃毛。

太阳斜过头顶,钻工们就将四方院打扫出一大块白净的地方,三三两两地从各自的铁皮房里抬出张破桌,呈“十”字状一呼啦摆开,上了酒菜。一阵雄壮的爆竹声响过,只听歪脖一声“开席”,院子里就响起一片阴阳怪气的欢呼声。提了精神的汉子们将他们的新郎和新娘抛起好高。

酒直喝到太阳下了山顶。整个鬼村被一种阴森湿润的古怪气氛所笼罩。

井队的四方院里悬起了两盏让人热血四溢的大红灯笼。初冬的凛冽将灯笼摇晃成一种飘忽的美丽。红灯下,一帮吃饱了撑得难受的钻工们,端着碗酒,围住神采飞动的新娘大碗喝酒,踩着破碎的狂欢曲,发出阵阵野气十足的怪笑。新娘不时闪起两只毛眼眼,向新郎李建发出求援信号。

李建,媚娘看你哩。赵四亮拉了把喝得飘摇的李建说。

看吧,有她看够的时候。李建眼睛有些发直。他被钻工们按住多喝了几杯。在平时,多喝几杯也就醉了。自从招工来了井队,他不再多喝酒,他曾因喝酒弄坏了胃,也惹出不少事。他今天气爽,歪脖和哥们儿都看得起他,给他撑面子,死去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他多喝了几杯反倒更添精神,只是觉得有根神经绷得过紧,不能够让他坦然地松弛下来,尽情地与哥们儿划上几拳。他在纷乱的嘈杂和极度浓重的酒味中,他和媚娘周旋在每一个面红耳赤、醉态酣畅的面孔中,维持着一个主人应能做到的一种热烈、和谐、欢快的场面。他在一帮钻工哥们儿的挟持下,与媚娘喝得颠三倒四,做了一些亲昵举动,渗出一身热汗和继而作呕的头晕。他依稀看见媚娘的一双毛眼眼,向他闪过来。他觉着这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有种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神经,一扑闪他就跳。他溜出人群,在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之后,找到了那根紧绷着的神经:晚上有任务,他们班得上井。他进了新房,想好好睡上一觉。自从在鬼村打井,他没睡过和囫囵觉,下班一进门,和着油工服躺到地板上就睡,一觉醒来摸不着日头。他想静静地在新房里睡上几年。

外面打起来了,很凶。是因为赵四亮和几个贼眉鼠眼的钻工在新娘媚娘的内衣上胡揣乱摸,吓得媚娘吱哇乱叫。歪脖不阻拦,歪脖一脸兴奋,水泡眼张得核桃大,还一个劲喝彩。

日他的,都象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没见过女人。赵四亮想,人还是自重些好,不然,谁还看得起谁呀。他去拉哈蟆的手,哈蟆两臂一豁,就豁了赵四亮一个坐墩。

赵四亮猛地拾起,顺势抓了个空酒瓶,朝哈蟆的脑袋砸过去。赵四亮容不得有谁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当着媚娘的面辱损他。

他的手被歪脖紧住了。他看见哈蟆的手里握着把亮晃晃的匕首,两眼凶恶地盯着他的心窝子。

噢!媚娘惊大了一双毛眼眼。

奶奶的,都活腻了!歪脖摸摸挺拔的鼻子,要不是看在李建和媚娘的情份上,我饶不了你们!

歪脖说完,就有一个洪亮的响鼻打在院子上空。大红灯笼,在夜幕里摇出一股浓稠的殷血气息,润滑在怏怏散去的人群中。

4

赵四亮一脚正一脚歪地赶路。他想敞开自己的破锣嗓子唱些什么。他家的,人到了孤单的时候,就想唱些什么给自己听。

年年走口外,

月月不回来,

捎书带信要个荷包戴。

如要戴荷包,

快把绸绸往回捎,

捎回了绸绸才好绣荷包。

打开针线包,

丝线没一条,

打发妹妹你长街上跑,

东街跑西街,

没有货郎来,

当街上闪出个张广财。

赵四亮这么一吼,心里舒坦了许多。他那腔调儿,分明有股子丢了魂的野狗的惨叫,哀怨、凄凉,还有点悲壮。

赵四亮打井的地方叫鬼村。鬼村在陇东深山里的杏子河畔。从陡峭的山坡上往下瞅,杏子河里一肚泥汤,哀哀怨怨地在红色岩石间穿行,将鬼村七绕八缠地拐出几道弯,然后神清气爽地一线儿直直流淌,扬长而去。沿河边一块不算太大的斜地上,一片白杨林中,坐落着五六十间土屋,形成个自然村,就是鬼村。钻井队就驻扎在鬼村那块斜坡的最上头。全队七八十号精壮男人,和地质班仅有的几名阴柔如水的姑娘,就分住在二十几间草绿色的铁皮房里。铁皮房依山脚而座,围成个不规则的四方院子。井架就立在后山腰上,没日没夜地轰鸣不停。

钻井队的到来,给鬼村添了不少生气。人老几辈子没见过那直插天空的铁家伙,整天眨巴着眼睛往山腰里看,老的拖着小的,小的拖着更小的,一站就是半天,却看不出个眉目。更能使鬼村人激动的是,十天半月地能看上场电影。他们不叫看电影。叫看戏。有一次,赵四亮拦住一个扎羊角小辫的小姑娘,问她为什么把看电影叫看戏,小女孩一脸的鄙夷,这也不懂?我爹叫看戏,就叫看戏,鬼村的人都叫看戏。

关于鬼村,史料上没有任何记载。村民们的生活习俗,对转战深山大川多年的钻井队来说,仍很新鲜。他们养猪不筑圈,牲口一样全栓在自家门前的白杨树上。在鬼村,一头猪可卖到其它地方一头牛的价钱。这在杏子河一带,甚至在整个陇东恐怕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就连村子里死人,都象是上帝安排好的,不多不少,每年一个。这对村民们来说,恐怖至极。

鬼村先前不过是块野地。后来胡宗南部队在这里吃了败仗,尸首遍地,鸟啄人肠,衔挂枯树,血入杏子河。从此,这里蒿草丛生,阴风浩荡,直到解放前,一群沿途乞讨的乞丐,在这里搭起几间破屋,休养生息,繁衍子孙,形成了这个颇有原始味的自然村。鬼村的祖先们刚落脚的那些年,日子过得还算平顺,自从村口的老槐上吊死一位红衣少妇后,鬼村的夜就显得不安起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村子里魂魄四处飘游,连续几年人畜批量伤亡。请阴阳先生掘坟剖尸,发现女尸竟然完好无损,一双崭新的绣花鞋,鞋底已磨出洞眼;随将尸体焚投杏子河,这才安稳了许多。没几年,鬼村的人数又开始以每年一人的数量,逐年从地球上减少。不是投河,就是上吊,或是服毒。最让人惊异的是,这些村民的死,一概寻不到死因,都是悄无声息地去做了死鬼;死掉的人,象是编了号似的,从村子的坡头挨门挨户直往坡根沿袭而来。去年,钻井队住进鬼村后,赵四亮就亲眼看到过一具女尸被锋利的爪牙掏掉眼睛,悬挂在鬼村豆腐房房脊上的惨景。因为找不到死因,豆腐房的房主被公安局抓走拘留了三个月才放回。那天夜里,鬼村的狗们很是卖力地哭嚎了一夜,夜半,听说还有人看见过一女鬼挑着灯笼,沿杏子河畔惶惶地唤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人们推测可能是个冤鬼,在寻她的丈夫或者儿子。再后来,就隐约听到叭叭的枪声。但在鬼村,时至今日却找不出一杆枪,包括土枪。

为图吉利,井队在在鬼村的第一口井开钻前,歪脖搞了个隆重的祭典仪式。搭一台子,摆条长条桌,放上猪头、鸡鸭、水果等祭品,钻工们排成方队,手持香火,统一口令:请土地爷保我井队安全无恙,旗开得胜!号声响彻山谷。然后,每组人马由九人组成,每组由各班司钻领头,上前一步,三拜九叩。

搬走吧,都给我搬走吧,别在这给我惹麻达!村长弓着腰,甩着两条短腿,来到井队的队部找歪脖。村长四十多岁,是个又短又粗的小男人,秃顶,戴副硕大的黑石头镜,脸血红,咬一杆尺把长的旱烟锅,闷个头叭哒叭哒地冒烟。

你们都看见了,村长说,这死鬼是沿着下坡朝上走的。你们统统都搬走吧!

奶奶的,刚开钻,你就让我们搬?歪脖睁圆了一对水泡眼,直勾勾地盯住村长的石头镜不动。

唉,犟牛。人都说犟牛抵死人哩,就是没人信。搬不搬,与我球相干。村长屁股一拧,从椅子上跳下来,将肩上的黑呢褂褂抖了一抖,径直甩出了井队的四方院。

队长,咱还是另搬个地方住吧。有人说。

不搬。歪脖说,眼下地皮贵得要死,村民们又三天两头地闹事,搬哪去?

5

蛇样的山梁,猛向下一折,越走越窄,象走进了墓穴,挥发出一股浓重的腐烂气息。柳叶儿炕头的灯还亮着吧?这阵她在哧—哧地纳鞋底哩。赵四亮想。他再想象不出柳叶儿还能干些什么。

柳叶儿是他初中时候的同学,同村的,长得水灵乖巧。那时,他转业到油田当钻工,柳叶儿他爹嫌他干野外,将来照管不到家,不同意他俩的事,就找借口让赵四亮到他家走一趟,说要相端相端。赵四亮提了烟酒,心象被谁捏了把似的,跟柳叶儿进了她家黑乎乎的窑洞。

柳叶儿朝窝在炕角的一个秃顶男人喊了一声爹,说四亮哥来看你咧。

得是。她爹说。他爹不看赵四亮,她爹只挪了下干瘦的屁股蛋子。

赵四亮打开一包红塔山,叔,你抽烟。

她爹佯装没听见,勾头叭哒叭哒抽旱烟。

爹,人家四亮哥是从队上赶回来,特意来看你的。柳叶儿说。

我问你,你得是党员?她爹说。

不是。赵四亮说。

你得是团员?她爹说。

不是。赵四亮觉着她爹尽说些淡话。

那你得是先进?

爹,人家四亮哥是打老远来看你的。柳叶儿终于说。

看个球。我有啥好看的。她爹说。

赵四亮感觉她爹是块生铁疙瘩,一扭头就出了她家的窑门。柳叶儿在后面喊他,他佯装不理,头耷得象烧熟的鸟儿。人有时候,头就得耷耷。他想。他出了她爹家的院门。

过几天,赵四亮收拾行李准备回队,柳叶儿找他,说她爹要她跟荷荷好,日子已经定了。

那你就跟荷荷好?赵四亮说。他不想看她。他低头收拾东西哩。

荷荷说,他过几天就向我家行礼哩。柳叶儿又说。荷荷是他们初中时一个村的同学。

荷荷他家的抢我的女人。赵四亮说。

你带我走,我要给你当婆姨。你走哪我跟哪。

没听人家说,有女不嫁钻井郎,十有八九守空房,一年难见几回面,带回一堆油衣裳。

我情愿给你洗油衣裳。

你爹会断了我的腿。

我当你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哩。你走吧,你回你的井队去。柳叶儿的眼底底上闪着泪花花。

6

那天晚上,井队出了人命。

歪脖说,李建,搂住你的新娘子美美实实地睡觉去吧。

李建摇晃着肉乎乎的脑袋要上井。

井上的事,让四亮照应一下算了。你和媚娘干干净净地睡觉去吧。歪脖说。

李建不睡觉,李建裹紧了油棉衣要上井。李建说马上年底了要赶进尺。

李建是个犟牛,李建要去。赵四亮给歪脖说。

噢。歪脖就说。

夜里飞起了雪片。李建要扶刹把,赵四亮不松手。两个人争了一阵,李建一生气说,娘的,扶去,扶上一夜。李建就去拉锚头绳。

钻机响彻在望不到底的雪夜里。探照灯的光柱笔直地搭在山间。

就在这座山上,李建曾领着未婚的媚娘,给她摘野酸果。媚娘喜欢吃野酸果。李建邀请赵四亮陪他们去,赵四亮也没推辞,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溜。

秋天的太阳红红地挂在天边,给鬼村的山山水水披了层红晕。地边茂盛的蒿草开始泛黄,山洼洼的野酸枣红得耀眼,山风吹起来,格外的爽快怡人。三个人漫步在蜿蜒的山路上。两个男人中间,走着穿裙子的媚娘。赵四亮总跟媚娘保持不大不小的距离。媚娘慢,他慢,媚娘快,他快。他见了漂亮女人就拘束。李建骂他没出息,赵四亮就勾了头嘿嘿地笑。

媚娘是油田技校毕业的采油工。毕业分配那阵子,她母亲走上托下地费周折磨嘴皮,花费了几年的积蓄,把媚娘分到了古都咸阳一家油田下属的炼油厂当材料员。这一切本已水到渠成,媚娘也很想去。可谁知事情出了些偏差,没办成,去了采油队。后来媚娘和李建谈上恋爱,母亲知道后,便极力反对她嫁给一个出土文物似的钻工。而媚娘就是媚娘,偏要一意孤行地做个样子给母亲看。母亲先是伤心落泪,后来就有些痴呆。

赵四亮总是担心媚娘走山路,会闪了马蜂腰。媚娘的腰是水做的,一折能折出带水的响声。柳叶儿不一样,柳叶儿穿他买的牛仔裤,很是健壮,胸脯骄傲得象两座小山。

赵四亮摘了满把的野酸枣,按李建的吩咐,蹲在山畔畔上守人。李建和媚娘狐狸样溜下了后山。一根烟抽完,还不见李建他们的影子,赵四亮就骂骂咧咧地拌起了嘴。他这人爱自言自语。

他们耍弄我哩。等个球,回去睡一觉去。

他走了几步,想起李建叮咛过他的话,觉着有些怪异,就回了头,顺羊肠路下了后山。他缩了脖子往下看。半山腰一个沟沟里,李建与媚娘像两根藤条似地缠绕在一起。

他家的李建!赵四亮碰上这档子事,心里不痛快。

他自言自语地顺山洼洼往回跑,蹬滚了脚下的干土块,使那对难解难分的恋人受到了惊吓。他们蒙着满脸的扫兴,草草收场,纳闷地向山头上张望。赵四亮还在往山畔畔爬,李建就追了上来。

赵四亮,你站住!

站就站,怕你?赵四亮抹把刀背脸上的汗珠子,眼光象两颗铁钉,直端端扎在李建脸上。

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咋咧?大天白日地你弄这活哩。赵四亮认定,这是有生以来碰到的最恶心的事件。

咋的,这活弄不成?李建象是有意逗他。

我告队长去。赵四亮将一把捏得出了汗的野酸枣,扔到正太脚下,气乎乎地要走。

你告去吧。媚娘迟早是我的女人。

赵四亮未料李建会毫不在乎。他想对准李建的肉头砸核桃一样砸上几拳,可他不砸。他想起了柳叶儿,想起柳叶儿心里就直淌酸水。

是后半夜了。鬼村的上空仍弥漫着风雪。鬼村的狗们也叫得格外卖劲。杏子河的河水在缓缓加厚的冰层下呜咽着流向无限的远方。

赵四亮紧握刹把的手,象从冰箱里取出的一块冻肉。飞溅的泥浆快要把他封成硬壳,雕成一尊泥塑。他感到异常困倦,这个班快要站不下去了。他扫了眼几米开外的李建,李建还在拉锚头绳,眼睛愣愣地盯住滚筒发呆。他说李建要换钻头了,你注意点。李建似乎点了下头。他和哈蟆将一百多公斤重的金刚石钻头抬上挂钩,一声轰鸣,钻头就被提上了头顶。突然,就听什么怪物“唰”地一声抛向夜空,重重地甩出去。

钻台下的钻工,“唰”地向四周散开。接着,一个天塌地陷般的怪叫声,向井场飞下,势如破竹般穿过井场边柴油机房的帆布顶蓬,在地上钻出个直径半米多的深坑。

钻头飞了。

李建拉乱了锚头绳,锋利如刀的锚头绳,切西瓜一样将李建切成了齐齐的两截。

井场所有的钻工,全被这灿烂血花四溅的场面,惊成了一截截呆立着的木头。

7

越往前走,路越细,山风也越大。赵四亮归心似箭,边走边想起枊叶儿,脚步也不由快了起来。

在井队,钻工们得了空,除了到鬼村或者后山搞些偷鸡摸狗、摘瓜拔豆之类的勾当外,剩余的时间多就是聊女人。女人就像一根神经,总能勾起钻工们深厚的兴趣。

四亮,你老实讲,柳叶儿的奶子大不大?他们缠住赵四亮。

一把捏不住哩。赵四亮不瞒人。

柳叶儿的大腿呢,你捏没捏过?

废话,还用问吗?

他们的脸就兴奋成各式各样的色块。

男人们山里呆得久,就会眼馋。天晴气朗的轮休日,只要有谁吆喝一声“进城去”,哥几个便对着镜子精雕细刻般地一阵忙乱,然后西装革履地装足了钱,一溜烟儿跑出鬼村,挤上长途客车。

赵四亮起初对进城这档子事并不热衷,后来不但热衷而且能积极倡导,完全归功于师傅李建的启蒙。

有一回排队买饭,赵四亮因多看了几眼地质班一个穿了紧身裤的姑娘,挨了一个凶男人的耳光。对这事,李建有李建的看法,李建看问题很老到。赵四亮把一张花脸拧给李建看时,李建就说,钻井队是个雄性世界,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还说,闲没事,进城看看外面的世界。李建这话,让赵四亮好想了些日子,也使赵四亮从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进城去”这三个字的最具体的内容。

所谓城,是指油田首脑机关所在地的石油城。出鬼村沿杏子河向南蜿蜒百公里,翻山穿桥,爬上五里坡头,石油城的轮廓就依稀可见了。

进城的首要任务,是不慌不忙地逛大街。

小城的街道呈L形,石油与地方接壤处叫北关,北关就处在拐角处。由此以南属地方,由此以北属油田。全城最繁华的地段,也正是那个拐角的结合部。车流如水,人海如潮。面孔新鲜,妆扮入时。小贩门敞胸叫卖,行人摩肩接踵。因为繁华,也便常常生些事端。今天自行车撞歪了头,明天汽车撞死了人。地方部门便不得不和油田协商,在“结合部”的人行道边,焊了一段五百多米长的护栏,使行人和车辆分散流动,这才少了些麻烦。

一到“结合部”,哥们儿的五官只觉紧巴,一点不够用。哥儿们齐刷刷五六个,护栏上一坐,嚼豌豆一样品味来往于街心的新鲜女人们。这时候,哥儿们的心,便象女人们半透半遮的乳峰,颤颤地跳。

赵四亮盯正四处张望,一双清如潭水的美目,柔和而深情地从人流里向他张扬过来,冲着他笑出个能够溶化一腔愁怨的酒窝。他的眼睛鼓得好大,刀背脸绷得很瓷实,喉结也上下游动得厉害。他感觉他的呼吸变得有些干燥。他越是放了胆火辣辣地看,她越是甜甜蜜蜜地笑。他想,她的风韵会使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赵四亮看到要流口水的时候,烟屁烫疼了他。他颇为惋惜地摇了阵脑袋,随后就想起了他的柳叶儿。

那你就看着荷荷把我娶走了?柳叶儿说。

看你说的。赵四亮搔着头,终于想了句合适的话。

你白做了男人。

你迟早是我的人。

那好,我爹再问起来,我就说,就说跟你睡了。她脸上返了层红晕,美得像霞光。

看你说的。你以后还能做人?他说。

别人咋说咋说去。我不怕。咋的,你怕了?

赵四亮的眼窝子湿润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一个女人对他这样痴情过。一激动,就张开胳膊搂住了柳叶儿。

那天雪夜,钻工们霜煞了一样,吊着个肉葫芦,齐刷刷斜躺在井场值班房,围着李建的尸体低头纳闷地抽烟。

哈蟆说,他娘的。就从棉衣兜里掏出半瓶陇南春烧酒。这酒是从李建的婚宴上摸来的。喝,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免得死后做冤鬼。他捏住瓶脖子仰天喝出一阵响声,然后往地上重重地一放,就放出了带水的咔嚓声。酒瓶呻唤成一堆碎片。

哈蟆生得精瘦,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能来几下的主儿。为这,他可以不择手段地豁出命去干。他常常留头“蒿草”,短鼻上架副哈蟆镜,整天在钻工们的视野里兜来兜去,很是扎眼。那年三月,歪脖给哈蟆放了天假,让他去附近镇子上将头上的二两蒿草割了,哈蟆说没钱。歪脖从兜里摸出一张小钞票给哈蟆。天黑回来,哈蟆仍旧是哈蟆,二两蒿草风姿犹存。

钱呢?歪脖问。

在这。哈蟆掏出一包压得皱巴巴的阿诗玛,在歪脖的水泡眼下晃一晃,抽一支。

奶奶的,明个停工!歪脖燥了。

队长,你那点瘦钱,够理发么?这年头啥不涨价?就他妈咱钻工的身价不涨。

歪脖摸了半天挺拔的鼻子,本想打个响鼻,听哈蟆一说,气就消了。

好了好了,歪脖说,你不是能下几盘围棋吗?明天就到处里去报到,参加比赛。钻井处就在哈蟆滩,离鬼村五十公里开外。

嘿,没说的!哈蟆打着响指,出了队部的门。

没想哈蟆这么一赛,就赛出了名堂,害得队上的几个围棋爱好者,提烟携酒地常往哈蟆的铁皮房里窜。于是,哈蟆放一手留一手,一步一步地引,一瓶一瓶地品。

奶奶的,怎么回事?!歪脖跳了一下,他粘了满鞋底的血,一踏进井场值班房的门,就对着钻工们跳了起来。

李建呢?!他憋鼓了水泡眼,向钻工们扫视,没看见李建就躺在他脚下。

哈蟆给他努了努嘴,他往脚下一看,吓得跳了起来。他缓缓蹲下,揭掉盖在李建头上的棉工服。李建血肉模糊,脸上凝固了一层殷红而粘稠的血。歪脖叹口气,说声造孽,就站起来。

奶奶的,谁停的钻?他说,卡了钻责任谁负?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赵四亮就站了出来。

奶奶的,是你?你吃饱了撑的?

大伙心里难过。

那我当队长的心里就好过?再说了,干钻井,哪有不死人的?

赵四亮觉着歪脖是块生铁。他喊上哈蟆就往出走。他和哈蟆已经和好了。哈蟆的脸说阴就阴,说晴就晴。他和李建夜里睡觉老跑马,平日里他一洗衣服,哈蟆就好给他添些活计,臭鞋烂袜破裤头,一股脑儿直往他盆子里扔。他不好围棋,也不想讨好哈蟆,他对哈蟆翻过几次白眼,哈蟆说,洗一件两块钱。他家的,多少次了,一分钱没给过。

给我回来!歪脖吼了一声。

我去打循环。赵四亮说。

你比谁日能些。

我打循环去。

打个球,一个个象霜打的茄子,这副鸟样还能打循环?就不怕再出事?

歪脖组织全队七八十号人,连夜开现场会,说是要从每个人的思想深处,好好整治整治。先是各班司钻发言表态,总结教训,而后由歪脖总结,说了些死人是坏事也是好事的话,最后宣布一条纪律:李建的死讯,任何人不得告诉媚娘,等处里来人处理完事故再说,违者重处。另外,为做到万无一失,派赵四亮暂住哈蟆宿舍,守护媚娘。处里有规定,井队不许带家属。媚娘不久住,媚娘只是暂住几日。

会从风雪嘶鸣的夜半,直开到钻井处的的领导和有关科室的小头儿们,在天麻麻亮时从“蓝鸟”肥胖的肚子里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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