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长时间没有回乡下了,听说老屋旁边的路都扩修了,占用了我们一分多的土地,把路基拓展到四米宽,可能在今年内就会铺成水泥路,——真想回去看看,是怎样一种情形。
离开乡下,在好长的时间里,乡下老家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梦景中:或者是回到老屋中生活,老屋既熟悉又陌生;或者是眼看着老屋快倒了、已经倒了,心里惊惶又着急;或者是在那重新修房、永远都修不好房子;或者向乡下老家走去,到了中河,就再也过不去了,不是桥断了就是水流湍急,心中充满惆怅;或者是梦到铁路都修到了我们那儿,但是和老屋还隔得远……离得最近、记得最清晰也是最离奇的梦,是2024年7月,前后几天做了两个:一个梦梦到虚弱的妈妈从乡下老屋院子露天的茅厕中站起来,下半身糊满了黑乎乎的大粪;一个梦梦到爹爹在堂屋中挖了一个坑,挖坑原是为着安埋妈妈的,结果爹爹自己钻进去躺下了……
离开老家后,和原来那块土地的联系越来越少,如果老家没有发生特别要紧的事,通常只在过年和清明才回去。回去,除了上坟,当然还忘不了去看上一眼那块老屋基地,它在我的情感世界占据得太重了。
十多年前,乡下老屋还在,一年一年的没有人住,老屋就越来越显得残破,任凭吹风落雨地震,说不定那天就会倒塌,砸到人还会给我们带来后患,就把它给拆了,拆了还免得看到它伤感。土地平整出来,哥嫂在上面种上了苹果。生活不会就此停下脚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近些年来,哥嫂领孙子都忙不过来,管理那点苹果就力不从心,就有了转让的想法。哥嫂同我商量我那点地,我说,又没有好多点,送给你们了,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嫂嫂却老是要说钱钱钱的。现在,哥嫂又说,价钱不合适,就丢在那里吧,以后也不打算转让了。
这点老屋基地,我们曾经有过一种讨论:看爹爹愿不愿意,百年之后做他的安乐地,或者和堂弟商量,与祖坟地对调,百年之后去那边挨婆,但这只是单方面理想化的想法,不具现实性。
人生无常,爹爹说他要活九十六岁的,没有想到才活到八十五岁就突然走了。按照他的心愿,我们把他送到了他生前选定他喜欢的地方。爹爹选定的地方,依山傍水,钟声悠扬,既热闹也清静,不会受风吹日晒之苦,常年还有僧人念经超度。安顿好了爹爹,我们又到绵阳去看望了曾嬢嬢,爹爹的去世,对曾嬢嬢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毕竟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回来,经过西昌,又再次去看望了爹爹。每次看过爹爹,都要转过身望一望邛海,烟水茫茫,城市建筑群在空气中闪烁不定,爹爹就这么离开了我们,我们觉得不真实,一切就像在做梦……
回盐源的路上,嫂嫂再次提起那块土地,让我有时间把我那点地丈量出来,卖了是好多好把钱给你,我不想听到这个话题,我打断话题对嫂嫂说,送给你们了,不说了!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
我的那点地,于我的意义就只有一点:那是父母留给我的一点念想,是我成长中的一段记忆。
二
乡下老屋,是位于曹家坡和中河之间一座普通的四合院。房屋后面,是一块菜地,一年四季都有水浇灌,农家肥做底肥、追肥,香椿、韭菜、莴笋、豌豆、胡豆、红萝卜、白菜、白菜苔、青蒜、蒜薹,一年四季收获不断,除了满足自家食用,还经常有拿到卫城街上出售的;更远的,就拿到盐井街上出售。我在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还和爹妈一道,打着电筒背菜到盐井卖。我背的是一个小背篓,背篓装的是嫩豌豆,途中歇了一次又一次,几乎坚持不住了,可是还得咬牙坚持。走到双栅子的时候,天才亮。那次爹妈哄我,说卖了钱,买包子给我吃,后来没买,我也没有向爹妈提。那时候,哪怕一分钱两分钱,家里都有更需要它们的地方。
后园除了菜蔬,长的东西还很多:还有一片苎麻,我们称为火麻;还有一大一小两棵水扁梨树。小的那棵爱生虫,很少有吃得成的;高的那棵,又实在是高,只有在下面捡起石头往上打。梨子倒是打下来了,但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地边临路,还有竹子、黑枣、野李子、花椒树、阳雀花、蔷薇花、刺莓、木槿、桑葚、白杨等等,把后园围得严严实实。里面的刺泡、桑葚很多,我们一把一把摘来丢在嘴里大嚼。阳雀花生嚼有股鲜甜味儿,比烧汤还好吃。黑枣要等到秋冬季,要捂熟后才能吃。我们所说的黑枣,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另外一个名字叫“君迁子”。
因为这个园子,每到暑假,我们逃避不了的一项劳动,就是摘花椒、剐火麻,这两样做完,一个假期就几乎过去了。做这两样劳动费手,都要把手弄得变了颜色,一个星期都洗不掉。摘花椒,还要把手弄得伤痕累累。摘了花椒的手揉了眼睛,眼睛就睁不开了。
比摘花椒更难受的是,我们摘花椒,别人家也进我家园来摘花椒,但不是帮我们摘,是给他们自己摘,摘下的都拿走了。他们摘我们园中的花椒,我们还不能说他们一句,提都不能提。年年如此。让我们不能理解的还有:那棵最大的水扁梨也像是大家的,都还不怎么成熟,就有人涌进园来摘了。我们想不通:长在哪家园子里的,不就是哪家的?怎么到了我家就不是这样?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我家的?别家人怎么有权利来园子弄走我家的东西?这个问题,我们问了爹妈很多年,爹妈总是一句话把我们堵死:争啥子争?你们好好把书读出来就是!
稍大,我们终于弄明白,我们的屋基地包括那点自留地,过去都是老祖人的,后来我们这一房衰败了,这块土地包括更多的土地,都落到别人手里,有的是家族分了支的,有的是外姓。爹爹到北门厂上门,生了哥哥才往回迁,生产队划分屋基地、自留地,这才重新拥有了这块土地。
爹爹不止一次讲起老队长潘顺才表叔劝过他的一句话:“坐在一方土,便是一家人,挨邻侧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去点、过来点没必要计较那么多”。爹爹进一步说,别看老潘没文化,说话却很有道理。这件事,大概就是爹爹不让我们与人相争的一个注脚。
大家都来我家园子摘花椒、摘梨子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包产下户。包产下户后,农村经济活跃起来,蝇头小利不那么看重了,但几棵白杨树和那棵高大的水扁梨树,却被人家砍倒,截成几节给弄走了——这一切都真实无虚地发生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砍了也好,自此我们的园子可以得清静了。
没有想到的是,包产下户打破了大伯和我家多年来的平衡,家族中老叔公的一句话,更是突然间就挑起了两个家庭之间的一场冲突。
我公走得早,我公名下,只有大伯和爹爹两弟兄,大伯读完了高中,参加了工作,居住在卫城街上。爹爹读高中,正赶上最艰难的食堂化时期,爹爹不愿意给大伯增添负担(大伯成家了),就辍学到北门厂去当了上门女婿,在那无法立足这才回迁到这块土地上。一家住在祖上的老屋,一家住在乡下自己修的土坯房,多年来两弟兄你来我往,倒也相安无事。包产下户后,大伯退休了,家里收入没有原来那么多,堂哥堂姐堂弟一时都困难起来,我家却渐渐有了兴旺的气象,此消彼长,大伯一家心里就渐渐失去了平衡。两家挨着的一小块三角形土地,被他们占去不说,还不断侵占另外两处相邻的土地,今天偷偷蚕食一点,明天偷偷蚕食一点,弄得大家心里面不痛快。
家族的一位叔公,偏偏在这个时候向大伯和爹爹提出:大哥走得早,大嫂也走了好多年了,趁着我还在,你们两弟兄之间,还是应该分个家。现在你们两弟兄不会说啥,但小下的长大后会有话说……大伯火冒三丈,误会是我家和叔公串通起来针对他家想分财产,借着两家土地上闹出的不快,把火撒到我妈身上,说是我妈妈捣鬼弄出来的事情。虽然后来大伯也认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做得过火了,但两家之间的感情,再也回不到过去。
这件事对爹妈刺激很大。直到大伯过世,爹爹都没有原谅大伯。爹爹和婆感情最深,生前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坟地选择来挨着婆,可能也是这个因素,因为挨着婆,也就挨着了大伯了。爹爹从小就跟着婆打短工帮人,走到哪家吃哪家,和婆相依为命,吃百家饭长大,经受的苦最多,和婆的感情也最深。婆生病卧床的时候,爹爹不分白天黑夜守候,一个星期不睡瞌睡,忧心焦虑,弄得自己都倒下了。以我们的理解,爹爹百年之后是最可能选择挨着婆的。
爹爹和婆之间的母子情,爹爹叙事最多的是,食堂化,大家都饿肚子,爹爹几个星期都没有回家,婆省下几天的口粮,挼成一个饭团揣在怀里,请了假,一步一步从家里走到盐源中学,只为看一眼爹爹才安心。母子相见时,太阳都已经偏西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带体温的饭团,塞到爹爹手里,鼓住爹爹吃下。此情此景,爹爹哪里吃得下!母子二人推来让去,一个小小的饭团,最后给分成两半,一人一半,相对泣泪而食。看过爹爹,婆还要一步一步走回卫城家中。婆是小脚,后来放了脚,走路还是很艰难,回到家中时,夜色沉沉,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爹爹去给人当上门女婿,最后被迫自己立足,婆相当难过地对爹爹说过一句话:昌仁,娘对不起你,你来投娘一撂(意思是你这辈子给我做儿子),光胴胴的来,娘啥子都没有给你的!爹爹一听赶忙宽慰说:娘,您不要这么说,您不晓得,这辈子您啥子都给我了!婆不解地看着爹爹,爹爹就伸出双手,说,娘您看,您给了我这双手,我要啥就有啥,只要我想要的,我就去拿,不是啥子都有了?!一句话把婆说得又是哭又是笑。爹爹对我们说,“孝”做不到多少,就顺,顺老人的意,宽老人的心,也是孝道。那时,还处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家都很困难,爹爹上面供着两个老人,下面还有我们四弟兄,爹爹的意思,是平常也没得啥子孝敬给婆的,只能做到顺婆的意,宽婆的心。
三
大伯闹下的这一出,深深地伤了爹爹的心。受到刺激,爹妈憋足了劲也要给自己争口气,也要到街上买幢房子来住。从卫城乡下到卫城街上,从卫城街上到盐源县城,从盐源县城的的小巷子到大街上,爹妈都在不断地买房子、换房子。妈妈过世后,爹爹也没有停下,从县城的二手房到新楼房,从盐源县城再到西昌,爹爹都在购房、换房的路上。爹爹说:我啥子都没有分哥哥的,瓦片都没得他一块,看哇,我还不是啥子都有了!
爹爹对大伯,过去感情其实是很深的,爹爹就不止一次给我们念叨:正值食堂化时期,龙塘水库失火,他作为盐源中学学生会主席带头献血,弄到几乎失明,还得了水肿病,是大伯在白乌给他弄了一副猪肝吃,才把他的的夜盲症医好。他到德昌高中读书那会儿,不但吃不饱饭,而且连盐都吃不上,老师学生整整断了三个月的盐。爹爹给大伯写信求助,大伯给爹爹寄了钱还寄了一包大盐过去。拿到大盐的那一刻,稀奇得莫法,爹爹心花怒放,把大盐砸开一点,叫同寝室的同学把手板心摊开,每个手板心分一点盐,大家简直高兴坏了,馋得像吃冰糖那样,把盐舔进嘴里抿,几下子就抿没了,都说太好吃了!
那会儿爹爹读书,全靠大伯支持。大伯娶了大伯娘,爹爹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不能再依赖大伯读书了,自己该独立了,给大伯说,大伯没有反对,就毅然退学了。那时读不起书辍学的很多。辍学回家,爹爹到树河背海椒卖,给婆买了一副板子,给自己买了一把小提琴。大伯看到那把小提琴喜欢得很,爹爹就忍痛割爱,拿给了大伯去拉,结果就再也要不回来了。问大伯,大伯说,弦断了,拉不成了。几十年了,爹爹还对那把小提琴念念不忘,对我们念叨说,哥哥也是,弦断了吗,你拿来我换就是了嘛!瞌(放)起咋个么!
大伯对于我们来说,不夸张地说,在相当长的时间,是除了自己爹妈之外最亲近的人。我和哥哥上卫城小学读书后,大伯从白乌营业部回家,两次给我们带回米花糖吃,那是只有大伯才能提供给我们的美食。大伯调回卫城营业部工作,我们经常到大伯家玩,头发长了就找大伯给我们理,还要在他家蹭吃蹭喝。过年团年,大伯家的饭菜,总是比我们家好太多。有一年团年,大伯拿出营业部发的香茗加上云南砖茶泡给我们品尝,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除了云南砖茶,还有另一种高级的香茗。公社放坝坝电影稀罕得很,乡下的人不管多远都要跑来看。和别人不同的是,我们一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从大伯家端凳子到公社坝坝先占上位子……两家冲突时大伯对我妈妈的极端的不恭,我没有在现场,没有直接的感受,我听了对大伯还是恨不起来,只是对他感到陌生了。大伯晚年孤独落魄加上疾病,完全变了形,我带着他喜欢的蛋丝糕去看他,我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大伯,这是我的大伯……就像莫泊桑面对他的叔叔于勒一样充满复杂的感情。大伯早年参加过国民党,一辈子活得谨小慎微,没有一个朋友,一生其实也依赖爹爹,家里大事都是找爹爹商量,找爹爹帮忙,没有别选。两弟兄有了间隙后,大伯在爹爹办公室前逡巡好多天,有一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到爹爹,求助爹爹解决堂哥的难题,爹爹不计前嫌努力地去办,努力地办好,只是两弟兄之间的感情,再也回不到过去。大伯病危,爹爹都没有赶在落气前去见上大伯最后一面,送大伯最后一程。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此前太过亲近,后面做的事情太过伤心,才会有这样的因和果。
大伯晚年孤独寂寞,能够接近的只有我们。四弟就说过,大伯每隔两、三天就要去他那儿买一次蛋丝糕,起初以为大伯是真的喜欢吃他的蛋丝糕,结果大伯过世,在他床前的抽底里翻出很多变了质的蛋丝糕。四弟悟到,大伯经常去他那儿买蛋丝糕,其实是想和他这个侄儿亲近说说话。年轻时的大伯身体很壮,曾经是学校的篮球健将,但最后的岁月却瘦得皮包骨头,让人唏嘘不已。大伯患的是糖尿病,怎么吃得了高糖的东西!
四
妈妈离开我们都二十多年了,现在爹爹也离开了我们。爹妈都不在了,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哥嫂在西昌的新房子,装修好都住进去了,打算以后就在西昌养老。我也打算到非洲孩子们那儿去开创属于自己新的生活。此后弟兄就是各在一方,他们要见我,我要再见到他们,就是万里之遥,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爹爹讲的婆给了他一双手,自己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故事,给我讲了无数次,每讲一次还能感动我一次,几十年来,不知不觉就化作了我做人的信念。爹妈给我们讲的“不争”,爹妈用他们的一生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不是让我们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而是要我们不在弟兄间争,不要同身边的邻里争。——真要争,就跟自己争!发愤图强,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
给爹爹讲“坐在一方土,就是一家人”的潘表叔,活到了八十八岁,比爹爹还长寿三岁,成功登顶老家最长寿老人,心胸豁达,与长寿肯定有关。
清明就要到了,我又可以和我的弟兄们踏上回乡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