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记忆里的拉歌赛
李伟
年初的一天,我在阳台正晾衣服,突然,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拉歌声。循声望去,近在咫尺的重庆第二师范大学参加冬季军训的2024级新生,趁休息间隙,组织学生们展开拉歌比赛。
只见十二个营级规模数千人的绿色方队,有序地盘腿而坐,站立在各自方队前面的十多名武警教官,挥动手臂,使出浑身解数,指挥学员们展开了相互间的拉歌赛。远望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耳听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熟悉歌声,犹如穿越时空般的,将我的思绪带回到了五十多年前。
听到拉歌这个名词,是在成都地质学院的新兵训练营,时间也是元月份,天也是这般冷。几个连队的新兵们,集中在地院的大操场,反复走步伐,练军姿。中途休息时,我们新兵营的营长走到值班干部面前,在他的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声。只见那个身穿65式四个兜军装的大高个,大步流星地走到队列前,鼓足腮帮吹响了含在嘴里的哨子,然后瓮声瓮气地宣布,“趁休息各连组织拉拉歌。”
拉歌?啥叫拉歌呀?由于他那难懂的甘肃口音且后鼻音较重,新兵们听到后一脸懵圈。
一位从安徽舒城入伍的新兵举手站立起来高声报告,“报告,如果需要拉锅,我在家常干农活力气大愿意到食堂拉锅。”
“谁让你他M的去食堂拉锅呀?是拉歌不是拉锅。”站在旁边的另一位四川籍接兵干部,看到大家似懂非懂,赶紧用他并不标准的“椒盐普通话”费力地解释道。
“哦!我晓得了,晓得了,就是唱歌噻。”另一位新兵自作聪明地说。
“对!是唱歌,是以连为单位的唱歌。也就是一连唱完后二连三连接着唱。各个连队要比一比赛一赛哪个连队唱得好,嗓门大,这就叫拉歌。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新兵们异口同声地高声回答。
很快各连队从新兵中推选出了自己的指挥,霎时间,相互之间拉起了歌来。尽管五音不全,但是唱得都非常卖力,尤其是新兵二连用刚学会的《我是一个兵》拉歌时,那跑了调的歌声引起了一旁观望吃瓜群众的哄堂大笑。
再次拉歌是分到老连队以后的事了。
我的老部队三十一团三营,驻扎在米林县巴嘎村的巴嘎沟,我们九连住沟口,然后沿着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往里走,依次是炮三连,机三连,营部,八连和七连。据老兵讲,这里的战略位置相当重要,走出沟谷就是与印度接壤的边境线了。巴嘎沟树木葱茏群山环绕,野生桃花延绵沟谷,雪山、溪流、桃花、村落交相辉映,仿佛云端上的桃花源。营部旁边的露天大操场,就是全营平时会操,听报告,看电影和看演出的地方。在这里你会感觉到各连队之间震撼沟谷,排山倒海似的拉歌声,那气势,那阵仗令人热血沸腾。
记得我分到老部队后,碰上首次拉歌赛是去营部大操场看电影。
那天晚饭前,值班干部宣布今晚全连整队去营部看电影。话音未落,队列出现了阵阵骚动,一个个差点欢呼雀跃。要知道在那个精神生活近乎被禁锢的年代,尤其是在我们驻守的这个山旮旯,能看场电影无异于美美地打顿“文化牙祭”。就在大家有那么点小确幸之时,指导员段延年倒背着手走到全连前边,严肃地强调说,“王副指导员去团里学习了,今晚看电影之前的拉歌赛,就由一排的三班副陈光寿指挥,大家要保持良好状态,不许拉稀摆带的,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声音像蚊子叫,大声点。”
“听到了!”全连卯足劲,齐声回答。
“王副指导员,哪个王副指导员呀?”我悄悄地询问站前排的老班长。
“就是平时负责文体活动,并经常指挥全连拉歌的那个副指导员。”
“谁在讲话?”指导员犀利的目光投向了我们这边,班长和我赶紧闭上了嘴。
有句成语叫“铩羽而归”那晚,我们连的表现恰如这句成语。
就在我们全连列队齐步走到营部大操场时,其他先到的连队已经坐好了,并展开了拉歌。只见炮三连随指挥者的手势率先对我们连“发难”,九连来一个,来一个九连。
来一个就来一个,谁怕谁啊!我们连的临时指挥陈光寿,在指导员的眼神示意下霍然起身,将斜挂的冲锋枪利索地甩在肩后,站在队列前摆开了指挥者的架式。
“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唱!”
咪嗦拉咪嗦,拉嗦咪都唻,夸咱们枪法数第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就在我们连还未唱完这首歌时,坐旁边的八连唱起了《大刀进行曲》。七连也不甘示弱地唱起了《人民军队忠于党》。机三连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让人刮目相看。那气势犹如地动山摇。
眼看我们连的歌声被其他连碾压,炮三连在他们的指挥引导下又戏谑地吼了起来,九连唱歌唱不响,不如回去站站岗!
陈光寿急了正准备组织“反击”时电影开始了,各连队的拉歌声也戛然而止。借放映机射向银幕的光束,我扭头看看坐在旁边的指导员,眉头紧锁,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我心里不由暗自嘀咕,糟啦,回去肯定有好戏看了。
不出所料,看完电影回来,指导员怒气冲冲吼道,“今晚拉歌比赛时看你们那个怂样,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推磨,转来转去丢人嘞!”
此时,除了指导员的训斥声在耳边聒噪,全连所有的人鸦雀无声,静得连地上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在解散返回宿舍的路上,为舒缓大家心里的憋屈,我们班范老兵故意捏着嗓子,调侃地模仿刚看过的电影《南征北战》中饰演师长的演员陈戈的声音,“今天,我们大踏步地后退,就是为了明天大踏步的前进,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唉!要是王副指导员在就好了,”隔壁班的张老兵轻轻叹了口气。
四排长郑锡成狠狠瞪了大家一眼,提高了嗓门说,“晦气!睡觉。”
第二天早操后,我充满好奇地拽着连部的通讯员付兴友,让他给我透露透露王副指导员这位西北汉子的详细信息。
王兴汉,66年从陕西旬邑入伍,中等个头,皮肤黝黑,特有的高原红分别挂在脸的两颊,一双小眼睛透出几分狡黠,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听说入伍前在老家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个人物,哪里有热闹准能看到他的影子。尤其是他的拿手绝活一副快板,在手里打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高兴时操把二胡,咪起双眼,来段自拉自唱的秦腔。”
就这样一位有个性且又分管连队文体活动的副指导员,从团里学习回连的当晚,听说了拉歌赛的情况,气得当场直嚷嚷,“咱九连走到哪都是响当当,啥时候甘拜过下风啊!”
为扭转颓势,他连夜召集了连里的几个文艺骨干,商讨对策,制定方案。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逢空闲时间,王副指导员总要组织全连反复地练习唱歌,尤其是在教新的歌曲时,从歌谱到歌词不厌其烦地为大家解释和示范。
经过大半个月的辛勤努力,全连上下唱得有模有样了。其实大家都攥足了劲,都在等待着重振雄风的那一天。
这天终于来了,当营部通知晚上在露天大操场全营组织看电影时,全连竟欢呼雀跃起来。
王副指导员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在全连面前作了极具煽情的简短动员后,又言犹未尽地说“是骡子是马,咱今晚拉出来遛遛哈,都给我记住了,唱歌时看我的手势,哪怕是震破嗓门,也得给我拼了!”
“卫生员,你给我找两板润喉片来,我他妈的今晚豁出去了!”
“出发!”
随着王副指导员的一声口令,全连气宇轩昂地往营部大操场齐步走去。临近操场时,他带头吼了一句,“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预备唱!”
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鲜红领章两边挂,五星帽徽闪金光……忠于人民忠于党,牢牢紧握手中枪。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澎湃激昂的歌声,铿锵有力的步伐,崭新的精神风貌,让其他几个连队都觉得出乎意外。
激烈的拉歌赛,似乎进入了白热化,歌声,掌声,吼叫声地动山摇。几个连队各自都拿出了绝活,大有一举压垮对手之势。
九连,来一个,来一个,九连!几个连队调转枪口,一致将目标锁定在我们连。
“来一个就来一个!”王副指导员猛然起身,捋起袖子,目光如炬地扫扫全连,然后信心爆棚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打拍子姿势。
“走向打靶场,高唱打靶歌。预备唱!”
走向打靶场,高唱打靶歌,豪情壮志震山河。子弹是战士的铁拳头,钢枪是战士的粗胳膊,阶级仇压枪膛,民族恨愤怒火。瞄得准来打得狠那,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消灭侵略者!
九连唱得好不好啊?好!再来一个要不要啊?要!要!要!!
“再来一个就再来一个!”王副指导员胀让了脸,尽管声音已有些沙哑,他低头往嘴里塞了两粒润喉片后,迅速地拉开了指挥架式。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那个嘿啰嘿。预备唱!”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那个嘿啰嘿,挖野菜那个当干粮那个嘿啰嘿。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啰嘿啰嘿,餐餐味道香啰嘿啰嘿………
唉哟喂,九连唱的这首新歌我们都还没听到过,他们还真留了一手。
听到旁边其他连队的议论,我心里美滋滋的,他们未必知道我们连教唱这首江西民歌时所付出的艰巨努力。其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最清楚。
“我们让兄弟连队唱一个好不好?”王副指导员再次站起来,拉开了“反攻”架式。
好!好!好!我们齐声高呼三个好。
机炮连呀么
嗬嗨!
来一个呀么
嗬嗨!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机炮连,来一个,来一个机炮连!
歌声,掌声,跺脚声再次响起,好家伙!那阵势犹如地动山摇,沟谷震荡,一个个直吼到青筋凸显脸红脖子粗,吼到声嘶力竭。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那晚的拉歌比赛的情景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时任营教导员张武斌在拉歌赛结束后的简短讲话,也不时响在我耳边。他说,“拉歌比赛比的是团结协作,比的是顽强意志得到淬炼,比的是官兵血脉里的红色基因得到传承,比的是战斗精神得到升华,比的是军人的血性。”
(注: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李伟:重庆丰都人,1971年元月入伍,曾在西藏军区陆军11师31团9连服役,1978年3月退伍。爱好诗歌,摄影,美术,作品散见于《中国诗歌网》,《亦诗亦歌网》等网络平台。
作者: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