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自:pixabay(下同)

外婆去世前几个月,常在病房看见植物。

那个白墙长满乌乌的东西,你莫离那么近。就是我们经常去的公园里的那些东西啊,密密麻麻,越长越多,太可惊了。你看不到吗,好危险啊。外婆说客家话,她着急,费力抬起身在空气中抓,差点把输液管拽脱下来,又伸手拉我。好好好。我安抚她,把输液架挪远。

人民公园是外婆和外公几乎每天都会去晨练的公园,在家附近,也是我从小去得最多的城市公园。她在幻觉里仍然去公园,看到植物蔓生,即将淹没我们。她起身想救我于吞人的植物。

肺癌在更早一年确诊,那时她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有一回独自从公园出来,在菜市买完菜往家走,实在走不动,在路边坐了好久。坐到快中午才能起身,一路走走停停到家。我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回去了,后来外婆说。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公园。

医生说,癌症晚期,余下时间不到一年。全家都瞒着她。

肿瘤在外婆身体内部沉默长大的那段时间,我在念研究生最后一年,不知怎么突然想多陪陪她。于是从学校跑回家待了几个月,几乎每天早上6点多起来,同她和外公去公园。我们会在路上商量今天走哪一条小路,这条昨天走过了,今天走另一条,去和回来都要走不一样的路。我们都喜欢新鲜,喜欢胡闹。小时候她领着我和表妹在阳台看楼下和同事聊闲天的外公,怂恿我们探头大喊“聋公”,取笑他听力不好。她躲在门后和我们一起捂嘴笑。“聋公”假装听不见我们在喊他,说话声音大得半个院子都听得到。

进了公园,外公外婆分开,我和外婆去湖边。那里有她平常一起锻炼的伙伴,一同做做操,伸伸筋骨,顺便聊聊天。谁谁没来,和儿子一家去旅游了。谁谁很久都没出现,后来才知道是不在了。这是我外孙女,放假回家陪我来锻炼,她介绍我。噢哟,真是有心啊。我绕着那个小小的人工湖跑步,跑一圈只要几分钟,一遍一遍路过她们。除了早起陪她来公园,其实我没有太多可以和她一起做的事。

究竟是外婆需要我陪她去公园,还是我需要亲近外婆?大概是后者多些。

占据短暂人生最长时间的家,是外婆外公家,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老房子。记忆里那个家无论什么时候都住满了人。早年是外公外婆,母亲和我,小姨与表妹,舅舅,表哥。三个房间,八个人,不知如何挤下的。大家的停靠原因各有不同,至于我,是因为父亲与母亲离婚,母亲带着五六岁的我回来。说回来不很准确。在离这个家最近的医院出生,出生后一直由外婆照顾,我几乎从未离开,因此也谈不太上回来。在父亲母亲单独居住的房子里短居,回想起来像是旅行。总是长久记得有外婆在的地方,记得那个拥挤居所的空间,其次才是更外围的——

楼房,大院,两株大榕树,两侧种满香樟的街道,幼儿园池塘里的蝌蚪,小学操场上飞出弧线的沙包,初中校门前的自行车海,早晨卖黄豆面驴打滚和糯米饭的小摊,总会在0.38和0.5毫米规格笔芯之间犹豫的文具店,直到高中才被允许光顾的粉店——

我的土地,我的城市,我的村庄。


外婆用食物喂养这个家。

饭豆排骨汤,加一粒蚝干增加鲜味,汤是黑色的,饭有豆粉香。我可以什么菜都不要,连吃好几碗饭豆汤拌米饭,外婆说这也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吃法。

芋头饭,一道客家主食,外公外婆是客家人,我对这个族群的所有认识仅来自客家方言和餐桌上的客家菜。猪油把大蒜煸香,加入切成丁的荔浦芋头煎得微焦,再加盐调味,和米饭一起烹熟。绵软的芋头混在颗颗分明的米饭里,又糯又香。

酿菜也是客家食俗,酿尖椒、酿豆泡、酿苦瓜、酿茄子。一定是土猪肉,肥瘦参半,用大刀在砧板上剁成肉糜。然后加入切碎的香菇、马蹄和海米,搅打上劲。尖椒去头掏空,豆腐泡戳破,把肉馅往里填得臌胀。只放酱油煮熟就很美味,咬破尖椒或者豆泡表皮,得小心肉汁溅出来。

冬天才会做大砂煲。一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一层咸鱼、一层腌菜黄瓜皮,不紧不慢炖一下午,还不能吃。第二天再炖一下午,小火煨着,砂锅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猪肉油脂丰腴,鱼鲜,混合腌菜经过发酵后的复合香气。在没有暖气的湿冷的南方室内,那只冒着热气的圆胖大砂锅是尊贵的君王,慷慨的圣主,内里盛满掏取不尽的宝藏。

外婆知道自己的菜做得好,不羞于得意,常站在餐桌旁自夸,“哼,让你们捻着耳朵吃完”。一日三餐,全家七八口人,全部仰赖她的喂养。

偶尔,很偶尔,甚至只有那么一次的印象,我在餐桌旁和父亲会面。法院下了离婚判决,父亲每月支付一百元抚养费至成年,他不定期来外婆家看我。房间昏暗,所有人退到卧室,客厅只剩我和父亲面对面坐。两人都一言不发。他和母亲都不知道我早就翻遍他们的离婚诉讼材料,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是因为母亲不同意离婚,偷偷把家里门锁换掉,逼得母亲与我回外婆家。我知道是他让朋友非法拘禁母亲,让全家为赎人在深夜奔波。我知道母亲身上的瘀伤不是摔跤,是源于他。

但母亲仍会哀叹,那么美满一家人,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因为你不是儿子,母亲说。

父亲是我人生最初的虚构。我要凭借想象,凭借模糊的不辨真假的记忆,凭借困惑,才能确认似乎是有这样一个人。冷漠,暴戾,长久缺席。我不是凭空而生。

作为女儿降生是不是原罪,不得而知。于他而言,我也不是理想后代。在小学前总计不过几年的相处中,我们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但我只记得一些。带在幼儿园画的画回家,画得很好,老师也夸,母亲让我给他看。他瞥了一眼,说画成这样,肯定不是我画的,我撒谎。临时起意要教我学英语,向母亲宣布自己的教育实验,要把我培养成神童。他在反锁的房间里逼我说英语,重复前一日教过的内容,我不能准确复述,就打。我似乎记得他去拿放在地上的哑铃,画面浮动。但那是真实还是想象?我不记得。母亲后来说,她在外面拍门祈求阻止,但没有用。我也不记得。

那是他和母亲的第一个家,母亲骑自行车载我回去时要经过长长的河堤。客厅餐厅总是暗的。唯一的亮处是书房,我够不着桌上摆着的工程图纸。他是房产公司的工程师,造房子。但造不出家。


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剧照(下同)

妈妈那么不容易,你要懂事。大人们喜欢这么对我说,好像我确实要为这场离婚负点责任。好,要懂事。变得优秀,比别人都要优秀,都要做得更好,让母亲脸上有光。同时假装自己在这场风波中并未受到影响,被保护得很好,善解人意,懂得感恩,静默乖巧。

我很早便懂得隐匿情绪与需求。在外婆家的阳台上偷偷哭,不让任何人发现。偷偷地恨父亲,无数次梦到他回来求和,而我将他赶出去,告诉他没有他我们也过得很好。我清楚自己被如何期待,在那些期待被说出口之前就努力接近、满足。不因为我的任何情绪与需求,给任何人添麻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变得优秀。更优秀。比别人都要优秀,都要做得更好。让离席的父亲悔恨。

人生中第一次恐慌发作,也许在小学时就已经出现了。

上学路上胸口猛地剧痛,蹲在人行道。在家里突然喘不上气,吓得尖叫,又很快收声。习惯沉默,等它们消失。不必告诉家人,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变得优秀。更优秀。比别人都要优秀,都要做得更好。不能犯错,不能让母亲蒙羞,要让离席的父亲悔恨。我不是愚笨的无法成为神童的女儿。

这样一个女儿会因为考试输给同学而大哭,因为没有获得某个奖励而恼怒,因为不会游泳被同学笑话而崩溃。所有否认她不够好的小事都是在否认她的存在本身。夸赞我,更多地夸赞我,肯定,认可,最好在任何事上都有,都源源不绝。如果不是这样,天呐,多可怕,如果真的成为一个不够优秀的女儿,那么父亲的离开就是正确的,有先见之明的。这样一个生命存在本身就是可耻的,不值一活的。

只有和外婆在一起时是全然轻松的。她用食物喂养我,在意我喜不喜欢,吃得好不好。她在我生病时照顾我,不评判我是因少添衣服还是贪嘴,不会说我给大人添麻烦。小孩子不舒服是不会撒谎的,她说。无条件信任我,她爱我,用她的整个身体爱我。唱童谣,自然地牵我的手,在我回来和离开时拥抱我,说她想我她会想我。我明明确确地知道她爱我。

那么大的一个家,会不会她唯独爱我,最爱我?曾经我想弄清这一点,并且希望这是真的。在她的丈夫她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外孙三个外孙女之中,她因为我是我,而格外爱我。在这如果不够优秀就命悬一线的危险动荡的世界之中,有一个人明确地、无所恐惧地、无所求地、唯一地爱我。因为她,我的存在获得一些安慰。

这样渴望爱的唯一,出于恐惧。外婆对每个家人施予同样程度的爱,并不厚此薄彼。真正的爱没有程度之分。爱就是爱本身。她选择爱我,而不是权衡要多爱我。


外婆去世前几个月,我回家过年,到家当夜听到外婆颤声唤,阿二姐,阿二姐。母亲排行老二,外婆这样叫她。我惊醒,外婆倚着墙瘫坐在地,捂着胸口。叫醒母亲,我们把外婆扶回房间,给她吃急救药,测量血压。那时外公住在别处,外婆自己睡在距离门口最近的房间,和母亲房间差着一整条走道,还隔着那个通往阳台的房间。万一那晚我不在家,没有听到外婆声音微弱的呼救声,万一母亲因为距离远没有及时发现。我不敢想。于是后来短暂在家的时间,我和外婆睡。那时癌痛已转移全身,她每夜都无法入睡。一开始会在清晨安慰我,睡了一点,睡了一点。后来疼得不说话,只是摆头。

再后来外婆被送进医院,那年四月离开。

心电图归于直线时,只有我和表妹在病房守夜。外婆前一天就已陷入昏迷,我从北京搭最近一班飞机回家赶往医院。全家人坐在病房里等,空气闷热,只有电扇扇叶搅动空气的嗡响。要不算了吧,外公说。但维持生命体征的药物还在持续不断地注入外婆的身体。是它们让我还能来得及见到外婆,握住她的手。她在一些时候睁开眼睛,有眼泪滑出。

监测仪在晚上十点突然发出警报,我们叫来医生。心跳数字一点一点往下掉。直至归零。老人家已经很辛苦了,医生说。

凌晨,殡仪馆接走外婆。全家去江堤。捡来树枝、报纸,搭了火堆。几小时前还在外婆身上的衣服,从家里带到医院的其他衣物,围巾、袜子、帽子,一件件被丢进火里。最后,活着的人一个一个跳过即将燃尽的火堆。我偷偷留下外婆的一顶粉色毛线帽。

就算没留下任何物件,也没关系。我知道她永远在。

我们在厨房中一次次重逢。


旅行时,身体能够迅速适应任何一种当地环境,譬如只在草原我才少量喝奶茶,吃奶制品,身体短暂忘却它乳糖不耐,适应大量肉类摄入。但我仍会迫切想念自己的厨房(趁手的厨具、熟悉的食材),想做厨房的主宰,从挑选食材到烧制完一顿饭,吃完。我大约是从外婆那里习得做饭的快意,在其中感到熟悉、安全。

我知道自己纯粹享受和食物、炉灶相处,而不是扮演某种角色。不动听吗,锋利刀刃切过新鲜芹菜的声音,纤维粗壮制造轻微阻力。不美丽吗,光洁的西红柿和彩椒泡在水池,它们用颜色奏乐。不神奇吗,豆腐在平底锅的薄油里变得金黄焦脆,时间让蹄筋顺服。厨房是我的冥想室,与食物相处的时间让人平静。我重复和她一起处理食材的步骤,剥出玉米颗粒,剥开豌豆外壳,掐掉豆角的筋。处理海鲜时记得她一辈子拒绝吃长在淡水里的鱼虾与蟹,因为没有大海腥味。她出生在海边村庄,年岁越长,离海边越远。

我向她学来用食物爱己,爱人。在不同居所给自己、给朋友或恋人做饭,我擅长复制她做过的味道,也擅长不遵照食谱地在食材和调料之间自由游戏。牛腩萝卜煲、黄豆猪蹄煲、春笋鸡翅煲、肥牛豆腐寿喜烧、猪脚姜……喜欢朋友们在我的屋舍里吃得满足吃得珍惜,比平时吃得更多更快。说起他们与食物和家有关的事。将另一个人制作的食物吃入身体,也意味着信任。一起进食,也是一种仪式。

这样的仪式最早由秀英教予我。秀英,是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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