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索夫亚尔是乌东前线最激烈的战区之一,每天都有很多人战死,我的许多好友也长眠于此。
凌晨4:30分,此时乌克兰正迈入冬季,当天气温不到1度。 我们小队借着夜色,驱车赶路,抵达了一个小村落,右前方是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往更远的峡谷。 路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两辆军用车辆驶回我们的方向。
广大的平原让一切事物显得渺小。 五分钟后,我们穿越那座高耸的峡谷后,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震撼不已。



这里的一切都是黒的,如此浩大的平原却满地都是弹坑,下雨天让这些弹坑充满了积水,加上车辆来回的穿梭和移动,整条道路已经变成泥泞。 无数辆摧毁的坦克横陈在道路两侧,炮塔早已不知被炸飞到何处。 装甲车满是弹孔,履带早已脱落,被厚重的泥巴吞噬。 我看到一辆装甲车的后门被炸出一个不规则的破洞,门板歪歪地挂在车体右侧,摇摇欲坠。红色的一块块黏稠物沾满装甲。
驾驶立刻开启无人机干扰器。 并告知我们做好下车准备,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大约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下车位置,驾驶兵立刻用乌克兰语不断喊道:「快、快、快!」因为这个区域到处都是遭无人机攻击过后的车辆残骸。 我立即拿着背包和机枪与队友向树林跑去,前线的森林毫无生机,到处都是断枝与烧焦的迹象,远处不断传来密集的爆炸声。
我担任机枪兵,手持比利时制造的FN MAG机枪,并携带700发弹药。 整把枪超过14公斤,再加上背包、水、食物、弹药和4颗手榴弹,整体负重超过45公斤。如果你去查查这把机枪的图片,会发现它要么架在车上,要么装在直升机上,现在我得靠双手把它背进森林。
我们走了数十分钟,抵达第一个休息点——一个乌克兰军队的战壕。
当下最令我震惊的,是战壕里的六名士兵竟然全是超过六十岁的老人,而带队的班长却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举手投足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练与沉稳。 他身穿乌军厚重的冬季外套,防弹背心胸前的弹夹套里塞着一包香烟,脖子上挂着一副望远镜,时不时探出战壕的掩体向外观察,递给我一根香烟,用简单的英语示意我赶快进入战壕,因为这片区域随时可能遭受无人机袭击。
我心中百感交集。 本该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年纪,如今却拿着望远镜在战场上观察敌情。本该在家中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老人,却蹲在冰冷的战壕里,穿着不合身的防弹背心,手里握着老旧的AK 步枪。要不是战争,没有人会选择待在这里。
对讲机传来长官的催促声,指示我们快速前往下一个位置。我们需要越过一个长达700米、毫无遮蔽物的开阔平原。
队长将我们四人分成两组,就在我准备跨越平原时,远处突然传来自杀无人机的蜂鸣声。 我们立刻寻找掩蔽,Suana 贴着树干蹲下,我则躲在树枝下,低着头、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屏息祈祷。
教官曾严肃地告诫我们,一旦听到无人机的声音,绝对不能逃跑。 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寻找掩蔽——无论是树干、树枝,甚至是地势低洼处——然后微微蹲下,收缩四肢,千万不能移动,也绝对不能抬头看无人机。 如果运气好,无人机察觉不到异常,很快就会飞离。




FPV 自杀无人机在我们上空盘旋,发出如同割草机般的嗡鸣声,令人浑身颤抖。 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而内心则充满了压抑的恐惧。
大约五分钟后,无人机离开了我们上空。 我们立即向下一个森林跑去。 准备抵达前,炮弹就落在刚刚我们躲避自杀无人机的位置。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片沾满泥土与沙粒的巧克力补充能量。 上一次进食是七个小时前,我浑身酸痛,内心又充满惊恐,也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 我们需要尽快到达交战区外围进行防御。 此时我们已经进入更加茂密的森林,地形也从平原变成各种需要翻越的灌木丛及山沟。
面对这座陡峭的山谷,我感到一阵绝望。 背上沉重的四十公斤装备,再加上机枪,让攀登几乎变成不可能的任务。 Blackberry 和 Suana 帮我分担了四百发机枪弹,FLEA 则用我的机枪当拐杖,一点一点地支撑着我向上爬。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九个人终于成功爬上山顶。 队长见我们已经精疲力竭,便命令大家进行 360度环绕警戒,并搜寻附近树叶茂密、且有弹坑可作掩体的地方,以便稍作休息。
我将香烟放进铝罐的开口处,夹着香烟、握着铝罐抽,以防热成像侦测到热源。 在这一刻,抽上一支香烟简直太享受了。我感觉自己不再疲惫,甚至可以背着大背包、扛着机枪跑几十公里。
随后我们继续前进。就在到达目的前的一公里炮弹距离我们愈来愈近,肉眼清晰可见炮弹就在我们前方爆炸。队长大喊:「快走,敌人知道我们在这了!」我们立刻连滚带爬离开了山谷,最终花了三个小时到达第一天的防御位置,在此扎营。
这他妈哪是阵地防御,没有战壕、没有隐蔽,在这扎营会不会被炸死,一切都是靠运气。 我跟阿达吐槽。
阿达说:「没办法,谁让二营失去了所有阵地。」
我们利用散落的树枝搭起一个简易的遮蔽并躺了进去。 天空下起大雨,气温愈来愈低,我们穿着雨衣,但里面的保暖衣物早被汗水浸湿。 当下寒风刺骨。 爆炸声不断,炮弹不断落在周围,忽远忽近,加上无人机不断地在上空盘旋,完全没有一点食欲。 我喝了一口水,穿着雨衣睡去。
两小时后,我起来站哨,让队友赶快休息。 刹那间,天空突然亮起,俄軍往烏克蘭守軍的陣地發射多管⽕箭彈,巨⼤的爆炸聲驚醒了森林中的所有⽣命。 我们完全无法入眠。 我站完哨时,队友告诉我,我必须要想办法睡一下,否则身体会垮掉。 我穿着所有的外套,重新钻回树枝下,手脚冰冷,然而,不到一秒,巨大的爆炸声唤醒了我,原来是乌克兰军队的无人机飞到俄军的区域投掷炸弹。
清晨六点,彻夜未眠的我们整理装备。昨日的空袭已将前侧靠近俄军的建筑炸毁,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要过去搜索。 等确认建筑被我军控制后,我们再前往下一个位置进行防御。 但我们浑然不知,俄军就近在眼前。




我提着机枪,与副机枪手一起占据森林右侧的高地,为其他队友提供掩护,让他们下去搜索建筑物。 经过数分钟的搜查,确认建筑内没有俄军。 我跑向建筑外围,与队友会合。
就在此时,对讲机突然传来警告——俄军一个班的兵力正从森林前方左侧迅速逼近。 无人机作员通过无线电告知我们,敌军步行速度极快,绝对不是在巡逻。 此外,他们在行军过程中频繁做出战术动作,显然是准备与我们交战。
我们小队的防御能力微乎其微。 四周既没有掩蔽,也没有乌军修建的战壕。 敌人已经察觉我们在这片森林里活动,甚至可能已经预判了我们的作战计划。
我们九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他,没有人开口,短短数秒的沉默。来自德国的工头 Gaddafi 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简短而低沉,却让我们从遭受炮击的恐惧中挣脱,燃起了如同拳击手准备上擂台般的勇气。
「我他妈的也不知道待会会不会被杀,或是因为什么原因死掉。 既然如此,那就跟他们干!」
尽管我们恐惧,但在这个时刻,没有人会选择掉头离开。 我们立刻用对讲机向军士长通报当前状况-----我们没有时间构筑防御阵地,而俄军已经朝我们的方向逼近,准备接战。
军士长随即下令,要我们做好进攻准备。 就这样,原本的防御任务瞬间转变成突击任务。
如果是防守,我只需要不断变换射击位置,拖住敌人,只要他们攻不下来,自然就会撤退。 可现在,俄军正一步步朝我们走来——这场战斗,只有一方能活下来。
在这准备接敌的短短几分钟里,思绪与回忆不断涌现。 我仿佛听见教授与母亲的声音,他们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校园和家乡,投入这场随时可能死去的杀戮?」
我紧紧握着机枪,静待双方完成战斗准备。 紧张、害怕,颤抖已经不受我的身体控制。 我唯一还能掌控的,只有呼吸。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慢慢吐出,试图放缓心跳。 我必须让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履行它的职责。
随后,我将阿达叫到身边,告诉他所有任务细节。「Gaddafi 会带着你、Lynx、Vegas、Suana 组成三角队形,每名士兵间隔 7 公尺向前探测敌情。 我会走在部队后翼,掩护左侧。 我们会平安的。」
阿达盯着我,语气坚定地说:「文扬,保重,一定要撑过这场战斗。 别忘了,你在陆战队服役那么多年,别丢台湾军队的脸。」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笑着补充了一句:「如果我阵亡,将我的弹夹分给其他队友。」
他们几人开始走向森林的前方。 由于我的机枪射程够远,我只需要等他们向前推进一段距离再跟上即可。说实话,我庆幸自己不用走在队伍最前排。俄军习惯使用无人机投放小型「蝴蝶雷」,将它们散布在敌军可能行进的路线上。 这种地雷的外观与树叶极为相似,一旦踩到,脚踝会被直接炸断。
他们几个人走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就踩到反步兵地雷。
我趴伏在森林⼀處突出部的灌⽊叢下,架起機槍,掩護隊友,緩慢向前推進。 我左側的副機枪射手 Black Berry 随时准备帮我装填额外的 200 发弹药。
在我的左翼,有一座宁静而美丽的湖泊。 我和 Black Berry 打赌,说这里在战争爆发前应该是一个度假胜地。 但他笑着摇头,告诉我,他在非洲的家乡比这里美多了。 湖泊的右侧有几片树林,我开始担心那里是否藏有俄军埋伏。为了保险起见,我四处搜寻掩体,这时,我注意到在右后方约20米处有一条俄军留下的废弃战壕。 这条战壕设置得极为隐密,一看就知道是用来隐藏车辆的。 我命令医疗兵去检查,并决定将这里设为临时医疗站。
战壕的左上方有一棵大树,旁边是一处坚固的土坡。 我立即在这里构筑了一个机枪阵地。 此时,Gaddafi 几人也已抵达地图上的预备位置。
然而,就在这时—— 零散的枪声响起! 他们在前方接敌,战斗开始了!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湖泊旁的树林中闪烁着零星火光——那里也有敌人!我立刻朝湖泊方向的树林进行点射,不久后,对方暂时安静下来。 只剩前方还在激烈交战。 这时,Vegas 瞄准俄军的位置,发射了一发 AT4 火箭弹,炸出一片火光。 然而,俄军随即以数发 RPG-7 火箭弹回應,爆炸聲響徹整⽚森林。
战斗越打越激烈。 俄军立刻用 PKM 机枪朝我们扫射,数十发子弹划破空气,但却没有击中任何人。 但就在这时——湖泊左侧的树林突然密集开火!我环顾四周,顿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正身处“死亡区”!
左侧树林的俄军正在对阿达四人进行猛烈压制,而我则位于左后方,能俯视整条交火线。
从这个角度,我清楚地看到,树林中的俄军几乎没有变换射击位置。 他们正不断朝 Vegas射击,但这几个俄军愚蠢的举动却完全暴露在我的机枪视界中。
如果我现在开火,能瞬间扭转局势! 我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我让Black berry提供掩护,我立即提起机枪,将一条一百发的弹链挂在脖子上,迅速移动到战壕外侧,在道路旁寻找更好的射击角度。 这时,我看到一名俄军趴在一棵树旁,利用树丛作掩蔽。 然而,他开火時的⽕光出賣了⾃⼰,他的身影清晰地落入我的視線之中。
我推开机枪握把上的保险,瞄准他,然后扣下扳机。
我将枪托紧紧抵在脸旁,左手死死握住不让后座力使其偏移。 我对着那名俄军连续点射,红色的曳光弹划破空气,告诉我子弹全部命中——从大腿、腹部,最后打穿了他的颈部。
我的大脑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不断扣动扳机。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开了这么多枪。我的⼤腦⼀⽚空⽩,甚至忘了⼩队此刻仍在戰⾾。这一刻,我杀人了。这一切疯狂得不可思议——我竟然亲手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而此时,左侧树林里的俄军应该被吓破胆了。 他们的枪声停了下来,没了动静——估计正在寻找掩蔽吧。我立刻从脖子上扯下机枪弹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补充弹药!
战场瞬息万变,机枪必须时刻保持一百发子弹的供应。但我浑身颤抖,双手因紧张而不听使唤,几次尝试,都没能把弹链准确放入供弹盘。 心跳急促,动作混亂,我強迫⾃⼰深呼吸,終于裝填完成。我立刻起身,准备提起机枪撤回战壕阵地——
突然,红色的火光在我左脚两米处炸裂!
轰——!
那道火光,像是一颗快速膨胀的气球,在视野中瞬间炸开。 一片巴掌大的黒影从我眼前飞过,几乎擦着我的脸掠过——那是迫击炮的弹片! 爆炸的气流掀起森林的落叶,将我吞没。只差一厘米,我的脖子就会被这块锋利的金属直接削断。
砰!
近距离的爆炸与强烈的震波让我瞬间耳鸣,脑袋嗡嗡作响,身体失去了灵活的反应。 我踉跄地往后退了幾步,抬頭望向阿達和 Vegas 交戰的位置——
第二发炮弹落下!
轰——!
阿达躺在一处土坡下,不断哀嚎!他的腰被炸出了⼀個駭⼈的⼤洞,鮮⾎不斷湧出,浸透了泥⼟。 他奮⼒伸出⼿,對著隊友喊道:「我无法移动!」
怎么办?这种伤又怎么救?这他妈的要怎么救?!
脑袋一片混乱,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处理被炸出一个大洞的腰! 束手无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设法把他搬走。队长抓住他的防弹背心,试图拖动他撤离——但他的腰部肉块被扯裂开,像是一幅惨烈的画!血,流了一地。
此时,俄军的枪声已经停止——因为他们呼叫火炮,准备将我们全数炸死在这片森林!




第三發、第四發——120迫擊砲,落下!
轰! 轰!
我们被困在森林之中。
这次的炮击,誓要将我们这群士兵完全摧毁。 刺耳的炮弹加速声几乎是在一瞬间划破天际,瞬间坠落、爆炸!砰——!炸裂的⽕光,折斷的樹枝,燃燒的⽊⽚,痛苦呻吟的樹幹——整座森林陷入混亂!我们身处地形劣势,被动挨炸,数十发炮弹从天而降,将大地炸得支离破碎。 唯一可行的选择——撤退!
我强忍悲痛,带着三名负伤的队友撤退至俄军的废弃战壕。 此刻,面对铺天盖地的炮击,唯一能做的,就是卧倒!
轰——!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断响起,泥土与弹片四处飞溅。队长倒在地上,左手被狙击手击穿! 我立刻撕开急救包,迅速帮他捆上止血带!Black berry的嘴唇被弹片掀掉,鲜血顺着下巴滴落,伤又血肉模糊。 他神情惊恐,无助望着我。
「你很好,不会有生命危险!」我告诉他。
我脑袋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只能不断祈祷,祈求天主保佑,求祂让炮弹不要落在我们身上。
然而,炮击没有停下! 我扭头看向队长,他的脸色苍白,血从绷带下不断渗出。 我随即又帮他多打一条止血带。
「我们必须撤退!」我大声喊道,语气几乎带着恳求,「否则我们全部会被炸死!」
他没有回应。 我用力拍着队长的脸,「Vegas他们应该已经死了! 再不走,我们会死在这里!”
他沉默几秒,终于点了点头。 「好,撤退!」
我们四人以7公尺间距离开战壕,朝后方奔逃。
轰——!
又⼀發砲彈,落在身旁三公尺!
轰——!
又一发炮弹,炸起的泥土与碎石狠狠砸在我背上!
轰——!
又一发炮弹,我来不及回头,只能继续跑!我喘着气,双腿几乎发软,身后是无情的炮火,身旁是接连倒下的人。大地上躺满了被炸死的乌克兰守军——这是一场地狱般的逃亡!
在撤退途中,数名乌克兰士兵掩护我们,他们在敌军的猛烈炮击下拼死射击,为我们争取时间。当我们撤到他们后方不到两分钟时,他们就全遭炮击炸死了。 俄军数发炮击炮命中那条只有半条腿深度的小壕沟。
如果不是这几名乌军的掩护,我们根本活不下来。
炮击没有停止,从后方打来的已经不只是俄军的炮弹。 因为我们刚才的战斗,乌军的无人机发现了俄軍構築在前⽅隱藏的戰壕。乌军部队随即呼叫数发 155 榴弹轰炸我们刚刚交战的位置。 双方你来我往,相互炮击。
我们只能在这荒谬的炮火中不断向后奔跑,却又想返回交战区拉回我们的队友。阿达还躺在那里——虽然我已经知道他死了。 我们也知道 Vegas被炸死了。 但是 Lynx 和 Suana 还在那里。 Gaddafi 很幸运地撤了出来,可是我们如果回去,不只会被俄军炸死,甚至还可能成为乌军的目标。
去他妈的!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向后跑。
尽管乌军的 155 榴弹精准命中俄军的战壕,后方的俄军炮兵却没有停止射击并转移阵地。 他们朝我们撤退途中的森林狂轰滥炸,仿佛发了疯似的,一心要炸死我们这几个人。
频繁地卧倒、疯狂地奔跑,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肺部仿佛失去了理智般地抽搐。 我张大嘴巴,试图一次吸入更多空气,勉强撑着对医疗兵说:“你跑前面! FLEA 和 Black Berry 受伤了,没武器,打不了! 我垫后,掩护你们—— 快! 快撤进森林!”
炮弹毫无规则地在周围炸开,我根本无法判断俄军的炮火究竟瞄准哪里,只能凭着记忆朝熟悉的方向撤退。 我们几乎每跑十米就得卧倒一次。 当我再次趴倒时,抬头一看,一名乌军士兵倒在我面前——他的尸体蜷缩在地,鲜血四溅,染红了周围的泥土。
当我们抵达森林时,Black Berry 浑身是血,他的防弹背心已被鲜血染成深红色,弹夹上的子弹原本闪烁着金色光泽,如今却混着血迹,变成诡异的金红色。 我立刻取下他的弹夹,感受到鲜血与泥土混合的黏稠感,然后将三个满装的弹夹交给医疗兵:「快擦⼀擦! 不然等下會卡彈!」
我们依然处于敌方火炮的射程内,必须迅速深入森林寻找掩蔽。 我刚想起身前进,双腿内侧却突然剧烈抽筋,疼痛让我无法行走。 我咬紧牙关对医疗兵说:「现在只有你还有武器,你必须掩护受伤的队友撤退。 我得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等腿恢复后才能继续前进。」
医疗兵带着伤员向森林深处跑去,而我则留在原地。
整片森林只剩下我一个人,恐惧像黒暗般笼罩着我。
炮击声渐渐减少了,之前在那片战场上防御的几名乌军全数阵亡。 我估计俄军已经开始朝我的方向推进,但我不知道他们的速度有多快。 如果我不赶快离开,很可能会被活捉。 为了能够撤离,我把背包里的数百发子弹全部抛弃,减轻负重,只留下半瓶矿泉水,艰难地向森林深处走去。
当我再次进入森林,却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战斗中,我遗失了对讲机和地图,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现在,我身上只剩下一百发子弹和半瓶矿泉水。 一旦与敌军交战,这点子弹很快就会打光,而我也没有任何资本保护自己。 该怎么办?
我弯着身体,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利用树木作掩护,时不时卧倒,避免肢体暴露在敌军的视野中。 我小心翼翼地在这片迷失的森林里,试图寻找友军的踪迹。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铁丝网。 这是我们来过的地方——一个乌军的小据点。 我放慢脚步,压低身形,极为安静地沿着右侧的小溪向上攀爬。 一方面,我担心这里已经被俄军攻下;另一方面,又害怕被乌军误认为敌人,当场射杀。
当我爬到铁丝网附近时,隐约听到有人用英语交谈。 我小声喊道:「Friendly!」但没有人回应。 我又连喊了三次「Friendly!」突然,一名手上缠着蓝色胶带的志愿军出现在我面前,并示意我朝他的方向爬去。
当我爬到他的位置时,看到我的医疗兵和受伤的队友也在这里。 这名志愿军告诉我,他的任务仅限于协助撤离伤员,而我和医疗兵则必须回去搜寻其他队友。随后,这名缠着蓝色胶带的志愿军带着 FLEA和Black Berry上了吉普车撤离。
我和医疗兵仅有两个人,根本没有与敌军交战的能力。 因此,我简单向医疗兵讲述了我在台湾陆战队两栖部队学到的侦查技巧,并告诉他:「我们只是进行侦查与搜索,绝不交战。 我们可以放慢速度,现在没有人会催促我们。」
医疗兵点头同意。




我们开始缓慢地移动到交战区后方的一处制高点,寻找掩护,并观察是否有幸存的队员撤回来。 然而,不到十分钟,俄军开始对整片森林进行猛烈炮击。 炮火比之前更加密集,甚至动用了 152毫米自走炮。这种炮弹的威力远超过 120毫米迫击炮弹的总和,爆炸产生的震波比当初迫击炮落在我身旁两米时还要強烈。 巨⼤的樹幹被炸斷,破⽚和⽊屑在空中亂⾶,整座森林彷彿正在崩塌。
眼见形势不妙,我和医疗兵决定放弃回到交战区后方的计划,改为直接从森林内部撤退。 然而,随着炮击不断延伸,我们不得不时刻改变行进路线。 因为如果俄军发现我们的撤退方向,很可能会在半路设伏,我们只能选择完全陌生的小路,在这片未知的森林里寻找生存的机会。走了半小时,我们的体力几乎耗尽。 医疗兵和我翻越一棵枯树干时,他大喊:「停下!」他说我们进入了雷区。 幸运的是,那天恰索夫亚尔刮着大风,一颗埋在土里的反步兵地雷,由于风刮动,地雷的上半部微微露出了土壤表面,让我们避免了踩上去。
医疗兵说:「没有地图,我们就无法分辨乌军和俄军的雷区。 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处于俄军的雷区中,随便乱走都可能会把脚炸断。」因此,我们决定在原地休息。
我们趴在倒下的树干旁,用它作为伪装和掩护。 医疗兵警戒左前方,我则警戒右后方。 我们在原地趴了数小时,终于,我看到绑着绿色识别胶带的友军出现。 我大喊「friendly」,此时,对面传来熟悉的西班牙语喊声:「潘,是你吗?」我激动得泪水不禁落下,那是我们受训时期的哥伦比亚弟兄。
当我刚准备跑,我的大腿又开始严重抽筋,疼痛让我直接摔倒在原地。 我决定扔掉沉重的机枪,跟着大部队撤离,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武器。 我当场将机枪分解,并把重要的枪机放进我的背包里,这样即便敌人捡到我的武器也无法开火。
哥伦比亚的弟兄带着我撤退到他们的战壕中。 当我进入战壕,悬着的心瞬间放下。 我接过他们递给我的罐头,并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包未经水煮的泡面,还喝了两瓶能量饮料。 吃完后,我又连抽了两根香烟。
当时的我,除了饥饿和又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我只知道我活了下来,感受到饮料的甜味、罐头肉的香气和泡面酥脆感。我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抽掉了半包骆驼香烟,当下我感受活着真好,活得如此痛快。
紧接着,天黒了,我开始感到极度的劳累。 天气很冷,战壕里没有任何供暖设备,刺骨的寒冷。 于是,我脱下防弹背心和钢盔,尽管全身沾满泥土和汗水,我还是直接套上冬季外套,并把头盔当作枕头。 我找了战壕的一个角落,倒头便睡。
我只记得,我倒下后立刻睡着,梦中不知过了多久,我梦到了阿达。 阿达朝着我的位置走来,并告诉我:“拜托,文扬,告诉乌克兰人不要把我留在这个地方。”
在梦里,我不停地哭泣,心痛得无法承受,因为就连在梦中,阿达都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在梦裡哭了多久,直到換哨的隊友把我叫醒。
隔日清晨六点,我们准备撤离战壕,回到后方的安全屋。 总部派车来接应我们。 还是那位乌克兰司机,他再次大喊:「快、快、快!」因为此地满是无人机攻击后留下的残骸,我们就像刚来时一样紧张,迅速把背包和装备扔上车,跳上车撤离。 就这样,我们永远离开了恰索夫亚尔的那片森林。
尽管我活了下来,但一部分的我,将永远与我的弟兄们一同死于那片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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