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最早中译本,根据目前能查到的资料,刊载于1977年11月、12月出版的《世界文学》第1期、第2期上。
但也有网友说,曾在“文革”期间的刊物上,读到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这种说法大致有如下几种情况:
一是说刊登在上海复旦大学编辑的《学习与批判》杂志上。
有网友说:
——在70年代前期,上海的《学习与批判》曾用“毒草展示”的方式刊载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就是从这里读到此小说的——
但也有网友认为并非如此:
——上海当年的《学习与批判》我一期没拉地看过(因为那时确实也没什么像样的期刊杂志可看),但记得从来没看到过这个作品,此外,在那时的一份内部发行的文学艺术及社会科学类的杂志《摘译》上,也没有见到过刊登这个作品。第一次看到确实就是在复刊《世界文学》七七年第一、第二期上,分两期刊登。觉得尽管有一个批判性的序,但作品仍然让人的眼睛为之一亮。但后来由于接触到了更多的世界文学名著,因此才觉得它的文学地位远不能和那些第一流的世界文学名著相媲美。总之,伟大是绝对谈不上的。——
二是刊登在《摘译》(外国文艺)杂志上。
网友的表述如下: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最早是“文革”末期连载刊发于半内部刊物《摘译》,在单位的图书室里看到,带批判性的引文,但一读即如电击,故事情节、人物命运、文学描述无不引人入胜,第一部分写到上尉带领五个女兵去伏击以为只有两名的德寇,埋伏在河岸上,数着对面树丛里冒出来的德国兵,一个、两个…十二个,戛然而止,括号:待续。月刊连载,心焦难耐地熬待下一期的到来……——
笔者查了文革期间的全部《摘译》(外国文艺)共31期,并没有发现刊登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译文。
三是七十年代中期作为单行本出版。
有网友认为:
——七十年代中期,突然出版了一些苏联文学作品,除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还有《叶尔绍夫兄弟》,《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等等,我们那时候是中学生,正是汲取养分的年龄,如饥似渴,沉浸陶醉——
此说也受到了网友的否认:
——科切托夫的《叶尔绍夫兄弟》是六十年代初期就出版了的,同时出版的还有《茹尔宾一家》以及《州委书记》。而文革时期出版的是他的另外两个作品:《落角》和《你到底要什么》,以及白俄罗斯作家沙米亚金的《多雪的冬天》,还有就是巴巴耶夫斯基的《人世间》等等。没有《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因为上述那些作品,都是批判苏联社会的种种消极现象的,但这个作品没有任何批判性的倾向。所以不可能在那时的中国社会得到出版。——
在众说纷纭的记忆疑云中,我们不得不感叹,就是文革期间的出版物没有专门的论述进行研究,凡是讨论到文革期间的文化现象,都是一言以蔽之,认为那是一个文化沙漠时期,什么都不存在。这种定调,也导致了文革期间的复杂、丛生、虬集的文化现象,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也缺乏相应的资料对它们进行搜集与整理。
比如陈思和的那本《中国当代文学史》里对文革期间的文学都是用概括的语调,进行一棍子打死式的涂抹,甚至连文革期间一些影响深远的文学作品,也视而不见。
那么,《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文译本究竟出现在什么时候?有没有在文革期间引进到中国?
为什么有许多读者在印象中,曾经在文革期间读过这部小说呢?
笔者作了一番查找。
笔者在《丽娃记忆:华东师大口述实录第5辑》(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10月版)一书中,找到赵泓接受采访的一篇文章“从俄苏文学到苏联东欧问题研究”,其中提到赵泓曾经翻译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这一段采访内容如下:
——主持人:您曾参与翻译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能具体讲讲背后的故事吗?
赵 泓:文化大革命快开始的时候,要批判苏联修正主义,倪蕊琴老师来找我,说出版社要批判他们出版的俄国理论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的作品,叫我也去参加。我去了没几天,又叫我去上海图书馆308室报到,那边负责人叫王晟明,也是出版社的,他不懂俄文。同去的还有上海外国语学院(现在的上海外国语大学)的许贤绪老师,他俄语极好,还有上海师范学院(现在的上海师范大学)的马逸若老师,他也是我们华东师大外语系毕业的,比我高两届。
我们去了以后首先是要上图订购苏联出版的各大报纸和文艺类杂志,如《真理报》、《消息报》、《新世界》、《十月》、《苏联电影》、《苏联戏剧》等(当时全国只有上图能订购苏联的报刊)。我们的任务是整天阅读苏联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作品,主要目的是通过文艺作品看苏联修正主义的社会状况,然后把作品的故事梗概写成简报给王晟明,由他看过后往上报送。送到哪里我们不清楚,后来知道是当时的市委写作组。
不久前我在报上看到上海要拍摄一部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电影。这个作品就是四十多年前我在上图工作时看过的一个中篇小说,作者叫瓦西里耶夫。我们按俄文直译这小说叫《这里的朝霞是宁静的》,后来有人把它译成《这儿黎明挣悄悄》。记得上外的许贤绪老师还开玩笑说我的翻译水平和中文水平太差了,人家译得多漂亮,我还不认账,说黎明时有朝霞,但也会有阴天和下雨呀,那就没有朝霞了。
记得这个作品是描写苏联卫国战争时,有一个苏军小分队驻守阵地,除了队长瓦斯科夫是男的,其余都是女兵,一开始瓦斯科夫觉得带女兵不自在,女兵都是婆婆妈妈的。后来德国鬼子来进犯了,瓦斯科夫带领女战士英勇战斗,这些女兵毫不畏惧,把德军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女兵们都牺牲了。卫国战争结束后,瓦斯科夫回到昔日战斗过的地方,寻找当年女兵们的战斗踪迹。这个作品后来在俄罗斯被搬上银幕和舞台,电影里有一首插曲《寻找》,这首歌由著名的俄罗斯歌曲翻译家薛范译成中文。——
这段采访中的介绍相当含糊,对重要的发表信息只字不提,应该说不是一篇成功的采访,根本无助于了解当时的历史真相。
采访中,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被译成,实际上,我们在《人民日报》1976年2月5日第6版发表的翁义钦的文章《争霸世界的自供状——批判苏修所谓“军事爱国主义”文学》中,也译成《这儿的朝霞是宁静的》。
翁义钦当时在复旦大学任教授,也属于上海系统,我们可以看出,在上海的学者,都将小说称为《这儿的朝霞是宁静的》。
那么,这意味着在文革期间,这个小说是被引进中国的。
下面我们扩大杂志的搜索面,这样就发现,除了上面网友们印象中提到的《学习与批判》、《摘译》(外国文艺)这类刊物,可能刊载苏联的文学作品,还有两份值得注意的与苏联文学相关的刊物。
一份是由北京师范大学外国问题研究所苏联文学研究室编辑的《苏联文学资料》。
一份是由上海师大苏修文学评论组编辑的《苏修文学资料》。
这两本刊物,一本在北京,一本在上海,可以说是南北两地研究苏联文学实力最为雄厚的两大机构在文革期间的发声平台。
文革期间,华东师大并入上海师大,因此,后来隶属于华东师大的赵泓教授在回忆中,称他曾经译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他把译名译成《这里的朝霞是宁静的》),那么,他翻译的《这里的朝霞是宁静的》最有可能发表的刊物,就是上海师大编辑出版的《苏修文学资料》。
在旧书网上目前能找到1976年5月出版的第5、6期之后的刊物,之前的1-4期无法查到刊物内容,因此无法确定,上海师大编辑的《苏修文学资料》里,是否刊载过《这里的朝霞是宁静的》。
笔者请一位在华东师范大学读研的学生,去查找一下上海师大编辑的《苏修文学资料》,但这位网友在华师大的图书馆与档案室里,都没有找到上海师大编辑的《苏修文学资料》。
再去查询北京师范大学外国问题研究所苏联文学研究室编辑的《苏联文学资料》,经过逐期查找,我们在1975年2月出版的《苏联文学资料》第4期上看到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内容提要”,文末标注为: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外国文学组供稿。
这篇内容提要1万5千字左右,应该说是比较详细的,小说原作里的大部分细节,都保留了下来,但是“提要”这种文字,很难感受到原作的叙事上的特异之处以及字里行间蕴含着的情感色彩,因此这个“提要”虽然看起来面面俱到,几乎小说里提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包含在概略中,但是原作的洞穿人心的艺术特质还是作了相当程度的删减,艺术魅力几乎感受不到。
不过,从故事来看,这个提要已经独立成篇,达到了它应有的起承转合、情节自洽的叙事要求,应该有很多读者是通过这一篇提要,感受到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小说特质与风采。
在这一期刊物上,还登载了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火药味甚浓的大批判文:“瓦斯科夫精神”是何等货色——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这个评论,在1978年1月份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译本(译者施钟)中收入书中,可以看出,北师大编辑的《苏联文学资料》的影响还是相当深远的,1975年2月刊载的文章,在1978年1月份还被收入书中,正式出版面向大众。
这样,我们可以看到北师大1975年2月出版的内部刊物中,已经非常详细地介绍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而且书名就是现在这个通行的译名。而值得注意的是,《世界文学》上刊载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当时用的名字,还是《这儿的黎明静悄悄》。
而上海师大在文革期间,也曾经翻译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不过他们使用的译名是《这里的朝霞是宁静的》,按照当时上海的文化出版界的特殊地位,这个译名还是非常有影响的,《人民日报》刊载的文章中,还是以上海系译定的小说名为准,但是,我们难以确定,《这里的朝霞是宁静的》是否曾经在上海师大编辑出版的《苏修文学资料》里刊登过。
不管怎么说,北师大的内部资料里,已经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介绍给了中国读者,由此可以看出,从目前已经掌握的有关资料来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最早在1975年2月份,就已经把小说的主要概貌亮相给了中国读者,比《世界文学》1977年11月的首译时间,要早出二年多。
如果日后上海师大翻译的《这里的朝霞是宁静的》能够找到原版,那么网友们提到曾经在文革期间看过这部小说,并非是误记,而是确有其事。
我们也希望能够有更为全面的、没有隐讳的资料搜集,来准确地反映文革期间的文化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