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朱宝清先生 图源首都师范大学
点画朱宝清 (下)
文/王邕保
似水流年
宝清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爱好,热情不减。
我去美国,离开国内剧场十多年。回来后听他历数京剧舞台上涌现的新秀,内中首推于魁智。他是醉心于《打金砖》一剧中的又唱又跌扑,甩吊毛、僵尸很过瘾。他还特别推崇王珮瑜,说上海戏曲学校培养了一个余派女老生,活脱脱一个小孟小冬。我买了几张她的碟片,唱做果然不俗。她师承的范石人、王思及、朱秉谦、李锡祥都是我知道的。他又说扬剧界出了个李政成,以京昆打底,拓宽了扬剧,允文允武,一齣《林冲夜奔》一点不含糊。我还知道他仍旧钟情苏州评弹,得意的时候就哼几句蒋月泉。
我后来越来越把注意力投向昆剧。我以为各个剧种都在走下坡路,一代不如一代,唯独昆剧起死回生。因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传字辈老师培养的一班有天赋、悟性又灵的徒弟,到了这个年纪,炉火纯青,把昆剧的醇厚、细腻、美妙、精彩都表现出来了,不愧为熊猫级的演员。应该说,这就是我们能看到的载歌载舞中国戏剧的最高峰了。可惜演出极少,他到上海难得碰上。我先请他看过一场青年新生代演出,水准一般。后来有一场纪念性质的,老角精锐尽出,济济一堂。那天上海演剧界内行来观摩的占了一大片,宝清认得出许多位,像李蔷华、尚长荣等。他快活地对我说,在北京看过刘异龙、梁谷音的《水浒记·活捉》,这次看了他们的《水浒记·借茶》,前后一对凑齐了。他一向喜欢计镇华,这次遇到的是大段唱功戏《长生殿·弹词》,大呼过瘾。
他知道我喜欢掌故,把自己收藏的曲家张允和《昆曲日记》和朱家溍的两张昆剧碟片割爱给我,又设法替我买到了北京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京剧谈往录》等书籍。
他上中学时喜欢打篮球。姚明在美国风光的那几年里,我要陪他侃NBA。姚明退役以后,他的热情也退了下去。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时,他抽到两张票,邀我特赴北京参观鸟巢等体育场馆,并有幸见证了牙买加飞毛腿博尔特在男子100米决赛中以9秒69强势夺冠,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
靠山吃山,他在首师大从住集体宿舍起,逐步升级,最后分得一套校内市中心高层大楼二居室,过得比较舒适。我多次因公因私去北京,习惯周末宿他那里,烟味浓郁,都要开窗的。他经常领我去京城有点历史的老馆子,如砂锅居、烤肉季、莫斯科餐厅等,觉得名气高于实际口味。他也承认水准是不能与上海比的。
朱宝清先生(第二排右三)与中文系九八级师生留影纪念
图源首都师范大学
宝清工作阶段生活是充实的,退休以后还是有社交圈子不寂寞。在担任业余高考语文试卷命题组成员后,一年两次集中工作,关起来有吃有住,他饶有兴趣,积年后成为骨干资深老手。
他一直以来每年秋凉到上海一次,退休以后可以住长一点,在十一月中返回北京享受暖气。他又引入比我们低三届的舒逸进入圈子。除了与家里人盘桓之外,其余时间大部分是参加我们圈子里轮流做东的餐聚,我们的太太们都加入可以凑成一桌了。经常是他点菜,或许因为年纪大了食欲减弱,或许食材降级、菜色退步,对于吃大家都没有了年轻时那般高涨热情。
他每次三杯下肚便高谈阔论,但绝少提及自己的职业生涯和专业。我们看到社会上许多要学历没学历,要文章没文章的也成了堂堂教授,甚至顶级学府的校长连中学语文课本里的词汇都读出白字,深为他没有评上正教授而不平。既能被民主选举作系副主任,校注大书,命题高考,专业水准是没有问题的。他倒不十分在乎,说萧滌非老已经批评过这个领域里一代不如一代,自己不敢比肩前辈。我们明白他有傲气,不愿意被自己不怎么看得起的人来品头评足。
历经三十六年,《杜甫全集校注》皇皇巨著终于在2014年宝清67岁时出版。昆剧《琵琶记》叙东汉名士蔡伯喈(蔡邕,蔡文姬之父)赴京应考,招婚牛相府三年不归,父母死于灾荒。妻赵五娘卖发葬亲,身背琵琶,上京寻夫得见于书馆。伯喈在《书馆》一齣中唱道:“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我误妻房!”对照宝清,巨著误了他也。
他在上海也不缺席各家的红白大事。我家老人視他为自家子弟,故我烦他为父母的墓碑书额。我母亲落葬常州时,他也专程去了。
周幼根没有去考七七、七八级大学。他在浙江浦江务农、教书、筹建中国银行、读上海农业大学,续任县级银行行长。退休后又帮朋友打理房地产业,积聚了一份家业,宝清和我等都几次去他那里吃喝玩乐,共享成果。不过宝清的烟酒瘾大大影响了他的长途出行。他每年来上海都是搭绿皮火车卧铺,为的是能在车厢接头处吸烟。他没有去过欧美,因为耐不住十几小时飞行不抽烟。2016年秋,我组织宝清、绍霆、建光等一起坐精致千禧号邮轮从上海去日本游境港、金泽等地。房间里可以喝酒,甲板上有吸烟区,但是上岸游览就受拘束了。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他宁可放弃傍晚的节目,要赶快回邮轮抽上几枝。这是他唯一一次出国,建光做了视频详细记录。他说自己第一次高中下乡劳动是在上海松江,现在第一次出国是游览日本松江城(以“千鸟破风”的天守阁闻名),何其巧也。
我们在上海的几位都主张他搬迁上海,有亲人,有同学朋友,生活质量会比北京好,特别是饮食对胃口,又方便。他想过把北京的住房出售,换为两个小单元,京沪各一,但打听下来资金不够。我和建光建议他在上海长租一房,还帮他谋划经济,他总下不了决心。我们在饭桌上免不了会讨论老来的安排,他以为各位健康都还不错,虑此为时尚早。他说自己最大的愿望是到时候有人会帮他找一个好的养老院。
遽归道山
我在2019年夏末卖掉上海的住房,打包回旧金山,赶在了新冠疫情大爆发之前。多年前宝清的侄儿因癌症早逝,长兄去世也早了一点。在动态清零期,无预感突然接连失去大姐和自己鍾爱的外甥女张萍。亲人离去对他的打击是不小的。
在美国,我平均每月余与他微信通话一次,明显感觉他健康状况阶梯式每况愈下。最先是双目白内障,在家门口的海军总医院手术不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他是《新民晚报》最忠实的读者,从文革后改版以来,一期不脱,自头版看到报屁股,他的“秀才不出门 ,能知天下事”大半赖于此。《新民晚报》本来字体就小一号,不能看了,只能退订。资讯来源变为许多人都不屑一顾的电视,生活趣味大打折扣。北京有的是一流眼科,他却还是相信海总其他眼科医生说的没有问题而未去换个地方查个究竟。
大概同楼栋有人得新冠了,他也被拉出去隔离。虽失了自由,但有吃有住,权当出统考试卷封闭,还可忍受。出来以后,2022年夏天眼看形势松动,秋天又可以去上海了。我告诉他,我们夫妇刚办妥了财产信托遗嘱,此事做得已经晚了。在美国,年纪轻轻如我女儿都在我们之前做了财产信托安排,以保证小辈利益,也表达自己的爱心和责任心。他说这一次去上海会把有关亲人的身份证复印件收一收。他牙口不好,正在找植牙的。我提醒他不要在北京做,可以在上海找建光的学生,她有研究生学历,也是我多年看熟的牙医。
到了十月,以为他已到上海,微信过去,才知道改主意了。原来在北京的侄女一家春节期间要去江南一城市省亲,约他同行,他就推迟了原先的计划。我说你应该秋天自己先去上海一趟,来年春节再加一程也无妨,又不是没有时间和钞票。他说算了,本来就担心单人出行不便,明年有人陪正合心意。又说小姐姐住在四楼无电梯,自己爬上去有困难了。我建议他借旅馆,他说怕姐姐知道了会难过的。后来呢?形势比人强,年底年头动态清零说取消就取消,全面放开了,风卷残云新冠感染一遍,省亲之旅自然夭折。他虽然没有染上,但体力体质江河日下。
我几次提醒他已经驼背,是骨质疏松的症状,应该去查骨密度。他不以为意,也不遵循关节要节约使用的原则,一味强调生命来自于运动,每天走一万多步,在家里还不停地转圈。饮食越来越简单,经常去稻香村买一个蹄膀吃上几天。我曾与他一起去吃过附近的一些小饭馆,感觉烧得还是可以的,他却说不愿意被人看见独酌的尴尬。后来北京新开了一家扬帮馆子,跟人学会了邮购包子,但一顿的量只有两个。我叫他常去那里吃午餐,顺便带点东西回家。他说要换搭公交车。打的呢?说是路上拦不到车,打车软件又不会用。一次在外面散步时,一位小姐姐上来提醒老先生再不要一个人走路了,从此用起了拐杖。
2023年3月底,突然手发抖厉害,难过得夜不能寐。晨起去对面海军总医院就诊,验血开药。正在排队取药时,科里来电说是验血报告出来了,要立刻住院,护工当即用车把他送进病房。住院四天,诊断为下肢血栓,介绍他去看某个医生的专家门诊。在我和建光夫妇指导下挂上了号,看了后说是还未到必须立即手术的程度,服半年药后再复查。他没有听我的意见去看顶尖医院寻求第二种意见,自己也没有查百度,对疾病和药物做点功课。我总以为海总在北京属二三流,看看常见病可以,问题大了只靠它是不够的。
我把从幼根那里得知的上海社区对孤寡老人有特殊照顾的情况转告于他,他去联系以后知道本地区也有类似服务。但他只预订从2024年开始,先每天联络一次,后視情况再增加项目。
我在春夏时分发动大家一起来写自传,由我彙编成一本《水友集》,取萍水相逢,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他开头响应,还说很想先写写自己的父亲。但是两周之后即来抱歉,说手抖眼睛不能聚焦,电脑也已经数年不用了。
终于在10月以后连跌了两跤,一次在马路上,一次在楼栋门口。11月25日星期六凌晨三四点钟跌倒在卫生间,躺在地上七八个小时,再也爬不起来。幸亏那天约好学生一起在外面吃饭,中午学生来接他时发现,把他送进了海军总医院,否则就是张爱玲第二了。
医院诊断为左侧髋关节骨折,因血色素、血压等指标极差,进ICU急救。渡过险难期后转骨科病房,准备调整好等待手术。几个学生轮流照料,安排妥帖。我微信视频打到病房,在医生查房前的几分钟,抓紧对他说,这次是上帝给你机会脱险,一定要充满信心,全力配合医生治疗。他连声答道好好。不意竟是视频永诀。
幼根用微信与我商量后,去他小姐姐家报告情况。姐夫已失能进了养老院,家里境况困难。结果派了大姐的儿子陆旭明进京与侄女一起从学生们手里接过责任。此时宝清已肺部感染,血氧一度从80降到40,再次送入ICU,插了管子。后来虽然好似有缓解希望,但是拖到开年1月2日半夜23点43分还是撒手人寰。
有人说宝清是个奇人。我不愿意评论,只写下过程情况,不忍作结论,留给读者去思考吧。能够结交这样一位朋友,平生有幸。只是觉得自己鞭长莫及,徒呼奈何。追悼会上,家属把我们几位莫逆共同致送的花圈放在与至亲平排,感谢他们的得体。
(全文完)
作者:王邕保,1947年生于上海,育才中学高中66届。1986年赴美国求学,博士毕业后曾先后在美国德州仪器和上海中芯国际工作。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