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至2016年间，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挪用欧盟资金，用以支付其所在政党党内政治人员的薪酬，并虚报这些人是欧洲议会中议员助理。
这是巴黎法院在3月31日做出的裁定。法院判决勒庞女士以及该党其他23名官员有罪，处罚方式包括罚款、监禁以及竞选禁令等不同形式。最引发政治震动的是其中一项针对勒庞的判罚：她被即时剥夺竞选资格，五年内不得参选。这意味着，她将无法参加原定于2027年举行的总统大选——而她本是最有希望胜出的热门人选。
国民联盟党领导层及其盟友迅速将此判决抨击为“政治操控”。但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只会破坏公众对法治的信任。目前并无证据显示法院裁决存在不公。然而，这一结果确实可能削弱选民对下一届总统大选的合法性感知，因为数百万选民将被迫失去他们的首选候选人。对法国而言，这不是好事。如果上诉法院能缩短禁令期限，让她参加2027年的大选，那无疑将更有利于维护制度稳定和公众信任。
勒庞被取消参选资格，引发了两个重要问题。
首先，民主制度应在什么情形下剥夺一个候选人的资格？
勒庞的刑罚部分依据于法国在2016年通过的一项严苛法律，该法旨在改变长期以来对腐败政客（如前总统希拉克）态度宽容的状况。该法律允许法院即时剥夺候选人的参政权。讽刺的是，当年勒庞本人是该改革的支持者，如今却反过来将该法律适用于自己时，称其是对民主的打击，多少显得有些“双标”。
绝大多数国家都有类似法律，可以在特定情况下阻止候选人参选，但通常仅适用于严重危害民主秩序的行为。
乌克兰在“迈丹革命”后，禁止了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及其亲俄腐败政府的成员参选；
美国在内战之后也禁止参与叛乱的人担任公职；
巴西前总统博索纳罗因在2022年大选后散播选举舞弊谣言而被取消资格（他还面临政变图谋的指控）。
相比之下，勒庞所犯的罪行虽然严重，却并不构成对民主秩序本身的威胁，恐怕也不至于剥夺法国选民自主选择的权利。
更大的问题在于，当法律机制可能被解读为被政治人物“工具化”时，尤其是像勒庞这样本身就建立在“对建制派怀疑”基础上的政党，社会上就更容易滋生“阴谋论”的土壤。
第二个问题是政治与司法之间的边界应当如何划定。
法治原则要求，政客应与普通公民一视同仁，在判定是否有罪时，这一点没什么争议。
但在决定刑罚时，完全不考虑其对政治和公共治理的影响，就显得过于机械。实际上，法院在量刑时也常常综合评估判罚对社会机构的潜在影响，包括对选举制度的冲击。
今年1月，在纽约，唐纳德·特朗普被判犯有多项罪名，但并未被施加实质惩罚，部分原因就是美国司法系统认为选民有权在不受限制的情况下选出一位总统。
而在法国，法院选择了另一种思路：勒庞因为可能在高位上造成更大伤害，因此被处以更严厉的处罚。
对政治人物施以过于严厉的判决，其风险在于可能让法院被看作“有政治立场”的一方。司法制度的合法性，依赖于公民愿意接受那些他们并不认同的裁决。而选举，原本就是为了通过投票过程达成对政府权力的“集体授权”。
勒庞被定罪后的一项民调显示，54%的法国人认为她受到了“与普通被告同等对待”——这个结果虽然略高于一半，却也说明公众对司法独立的信任其实非常脆弱。而在勒庞所在政党的支持者中，多达89%的人认为她是因政治原因被“针对”的。
当然，支持法院决定的人会指出：法国公众对司法的不信任，很大程度上正是勒庞及其政党长期“制造”的结果。多年来，国民联盟不断散播“法国由一群既得利益精英操控”的阴谋论，声称精英阶层利用制度来阻止他们掌权。
勒庞此次的“声援阵营”也颇具戏剧性：不仅有来自欧洲极右翼的支持（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还发推写下“Je suis Marine”），也有来自法国极左翼的呼应——“不屈法国”党领袖梅朗雄表示：“民选政治人物的命运，应该由人民决定。”
的确，勒庞应当有机会参选2027年总统大选。按常规，她的上诉需要约两年时间才能审理，但上诉法院已经表示，将在2026年夏天前做出裁决。这一决定值得肯定。如果法院能缩短对她的竞选禁令（相比之下，其他被告中最低仅禁1年），她仍可在大选前重返战场。
法国右翼议员、勒庞盟友埃里克·西奥蒂则希望通过立法，废除“尚未上诉前即执行禁令”的做法；如果此项立法能在勒庞上诉案审理前完成，她也许就能顺利参选。总理贝鲁也表示，愿意就该提案展开辩论。
不过无论如何，勒庞也不会就此“全身而退”：她需佩戴电子手环接受两年居家监控，外加两年缓刑和高额罚款。这样的惩罚是合理的——司法的目标应是惩治违法者，而不是“顺带惩罚整个法国的民主制度”。
民主制度的稳定，不仅依靠司法的公正，也依靠公众对司法的信任。
法院依法判决无可非议，但当判决本身被大多数支持者视为“政治打压”时，就不只是法律的问题，而是政治信任结构的裂缝。
在一个政治极化不断加剧的时代，是否允许一个争议性人物参选，既关乎规则，也关乎共识。
真正成熟的民主，或许不在于“谁不能选”，而在于选民能否清晰地做出判断，而制度愿意承受他们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