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2月5日那天,我跟着县里180多个新兵坐上了绿皮火车。车厢窗户都是铁皮框的小方块,冷风呼呼地往里钻。两天一夜的颠簸后,又被十好几辆蒙着帆布篷的解放卡车拉进八十多公里外的深山沟。当时我裹着新发的棉大衣缩在车厢角落,听着车轮碾过冻土的咯吱声,心里直打鼓:这当兵的日子到底啥样?
头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确实累人,每天从早到晚操练,体力消耗特别大。好在我入伍前跟着当民兵连长的哥哥参加过训练,虽然当时是被他硬拽去练站姿,这会儿倒派上了用场。第二个月我就被指定当副班长,帮着班长带新兵加练。结业时评上训练标兵,分到了八连一班。
没想到刚下连队就栽了跟头。那年春节刚过,天冷得哈气成霜。全团在礼堂前搞队列会操,说是要检验训练成果,重点检查节日期间的纪律作风。十六个单位参加,每个连抽八班参加。我们班长领着十二个人候场时,连长特意把我们拽到队列后头反复叮嘱注意事项。
前面七连八班刚喊着"跑步走"离场,我们班长几乎同时喊出口令进场。十二个人齐刷刷跑进场地中央,我攥着步枪的手心全是汗。立定后班长喊"向左转"的瞬间,我耳朵嗡地一响,鬼使神差地转错了方向。整个广场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我后脖颈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我赶紧喊了声"报告"纠正动作,可谁都知道这下全砸了。后面每个动作我都绷得跟拉满的弓似的,生怕再出差错。直到会操结束张参谋讲评时,虽然他没当面指出,但后来的结果是我们班得了倒数第一。
回连队的路上,班长排长们的脸都黑得像锅底。我低头跟着队伍进食堂,趁人不注意猫着腰溜回宿舍。往板凳上一坐,脑袋里嗡嗡响:刚下连就捅这么大篓子,往后可怎么抬头?
正发愣呢,排长推门进来,后头跟着端饭的班长。两个搪瓷碗往桌上一搁,一碗白菜粉条,仨馒头。"先垫垫肚子,别耽误下午训练。"排长撂下话就走了。我机械地往嘴里塞馒头,噎得直抻脖子。要不是班长在旁边盯着,真想连碗带饭都倒了。
下午训练间隙指导员找我谈心,说新兵紧张犯错正常,大伙不会计较。我心里明白战友们肯定窝火,但更气的是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
那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想起辛弃疾那句"又携书剑路茫茫",心说大老爷们哪能被这点事压趴下。
打那以后,我像换了个人。班长说向左绝不往右,排长喊立正绝不稍息。两个月下来,不仅动作标准得能当示范,五公里负重跑还拿了全连第一。
到1978年6月,老班长退伍时,连队党支部直接让我接了一班班长。当年那个转错方向的新兵蛋子,现在带着兄弟们给连队捧回两面比武锦旗。
7月21日,连队突然接到通知,要选三个班长去团里参加文化补习班,准备考军校。那时候全军刚恢复军校招生,大伙儿天天在训练场摸爬滚打,谁也没顾上复习。团里突击补了半个月课,结果七月统考全团二十三个人集体落榜。出考场时大家都说这回完蛋,没成想八月份突然通知我和另外七个班长去陆军学校报到。
到了军校,我才发现与别人的差距有多大。军事课我样样拔尖,可翻开文化课本就犯晕。在老家公社高中才念了一年就停课,课本早被我妈撕了引火、纳鞋底。
期末考哲学时对着卷子干瞪眼,补考四次还是四门挂科。教导员找我谈话时直叹气:"训练标兵当学员队长没问题,可文化课这坎..."
1979年7月,我接到退学通知时,我蹲在宿舍楼后头抽了半包烟。想起离家时老爹放的那挂万字鞭,脸上火辣辣的。
回老连队那天,新指导员拍着我肩膀说:"带好七班,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原来一班早有了新班长,我被安排到七班重新开始。
那阵子,我夜里总睡不着,盯着上铺床板琢磨:军事训练能拿第一,文化课真就学不会?托人从县城捎来全套高中课本,训练间隙逮着班里的高中生问东问西。周末揣着攒下的津贴去地方高中蹭课,数理化笔记记了三大本。
1980年7月,我再进考场,握笔的手直发抖。八月收到录取通知时,团部值班的老文书扯着嗓子喊:"七班长!陆军学校来信了!"拆信封时手指头直打颤,看到"录取"俩字,眼泪啪嗒掉在通知书上。
四年后军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新部队,从副连长干到营长,最后从团参谋长位置转业。这些年带过的兵常说我有股不服输的劲,他们不知道,这股劲是四十多年前那个转错方向的早晨,是军校退学那晚的烟头,是啃课本时满嘴的墨水味一点点攒出来的。
人这辈子哪有一帆风顺的,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走,走稳了再跑,跑着跑着路就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