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韶山冲的乡亲们要是知道您回来......”1959年6月25日清晨,罗瑞卿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湘中山色欲言又止。毛泽东将烟蒂按灭在搪瓷缸里,浓重的湘潭乡音在吉普车颠簸中格外清晰:“莫要惊动他们,我就是个回乡探亲的伢子。”
车轮碾过黄泥路上的晨露,惊醒了蛰伏三十二年的乡愁。这座被称作“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的湘中山村,此刻正沐浴在初夏的薄雾里。当汽车停驻在村口老樟树下时,毛泽东突然推开警卫员递来的遮阳伞,径直朝田埂方向走去。正在插秧的老农直起腰杆,泥水顺着蓑衣滴落,浑浊的眼睛突然迸出光亮:“润之!是润之回来了!”
这场猝不及防的相认,让韶山冲的清晨沸腾了。被围在人群中央的毛泽东笑着摆手:“莫喊主席,喊我三伢子。”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秧苗,熟练地分株插进泥田,动作竟比在场的年轻人还要利落。田垄间升腾的雾气裹着久违的乡音,将时光拽回1909年的某个清晨——那时他还是个光脚奔跑的农家少年。
翌日天未破晓,毛泽东独自踏着露水进了象鼻山。当警卫员们循着脚印追来时,只见他蹲在父母合葬墓前,粗粝的手指正摩挲着墓碑上的青苔。坟茔西南角有个拇指大的蚁穴,几缕晨光正从洞口渗入黑暗。毛泽东突然抓起两把红土,仔细将缺口填实压实,又在周围垒起半尺高的防水土埂。“这是爹爹姆妈最后的安身之所,千万不能叫雨水泡了。”他转身对赶来的周小舟解释,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父母。
这个细微动作背后,藏着太多难言的亏欠。1919年深秋,正在长沙组织驱张运动的毛泽东接到母亲病危的家书。当他星夜兼程赶回韶山冲时,灵堂的白幡早已褪色。跪在母亲棺椁前的青年攥着未及寄出的家书,上面工整的墨迹写着:“孩儿自省城购得眼药水一瓶,望母亲拭目以待......”二十年后父亲病逝时,他正在北京为赴法勤工俭学奔走,竟连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
“润之哥,要不要把墓修整修整?”公社书记毛继生试探着询问。毛泽东摆摆手,弯腰拔起一丛野蒿:“现在国家困难,老百姓碗里还缺油水,哪能花这个钱。”他直起腰时,晨光正好掠过鬓角的白发,“倒是劳烦乡亲们逢年过节来除除草,莫叫野物惊扰了老人家。”
当天下午的座谈会上,毛泽东特意让炊事员端来红糙米饭和辣椒炒苦瓜。他夹起一筷子苦瓜放进嘴里,突然对满桌乡亲笑道:“这个味道才正宗!北京厨子总把苦瓜泡水去苦味,真是暴殄天物。”饭毕,他掏出三百元稿费塞给公社会计:“这些钱给生产队买耕牛,莫要推辞——就当替我尽孝。”
深夜的松油灯下,毛泽东逐页翻看毛岸英九年前的调查笔记。泛黄的纸页上,长子工整的钢笔字记录着:“三婶家去年收成折谷二百斤,尚欠地主陈年旧债......”窗外的月光漫过纸页,将“1950年5月”的日期镀上一层银边。这个当年在板仓外婆家吃寿面都要数着米粒的青年,终究没能等到父亲许诺的“下次同去韶山”。
1966年盛夏的某个黄昏,毛泽东的专列再次停靠在湘潭站。这次他选择住在滴水洞的幽静院落,整日闭门读书。警卫员发现他常在深夜披衣而起,对着象鼻山方向久久凝望。山风吹动书案上的《楚辞》,“望旧乡之黯黮兮,时溷浊其犹未央”的诗句被反复圈画。十一日后临行前,他忽然对工作人员说:“帮我带包韶山土回中南海。”
1974年的最后返乡,毛泽东已无法亲自上山祭扫。工作人员用轮椅推着他绕故居转了三圈,暮色中的堂屋门槛上,似乎还坐着那个教儿子打算盘的严厉父亲。当吉普车驶离村口时,他突然要求停车,颤巍巍的手指向后山:“爹爹姆妈的坟......”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