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4月的台北松山机场,日光肆意倾洒,停机坪上银色的飞机,好似一艘艘满载思念的巨轮,在光芒下熠熠生辉。白崇禧身着一袭深灰色中山装,身姿笔挺如松,第三颗盘扣严丝合扣,这细微的坚持,是他对亡妻马佩璋最深沉的怀念。他的目光,犹如鹰隼一般,紧紧地锁定在飞机舱门之上。当舱门缓缓开启,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舷梯上,藏青色大衣的下摆随风舞动,宛如一只归巢的候鸟。刹那间,时光的洪流将他卷回了十二年前的南京明故宫机场,那时,十六岁的女儿白先智提着皮箱,踌躇满志地迈向飞机,而如今,岁月与距离在女儿身上留下了难以言说的痕迹。
“阿爸!”白先智的呼喊,如同一把利剑,穿透了引擎的轰鸣,直直地刺进白崇禧的心底。老人的眼眶瞬间湿润,女儿鬓角微卷的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额角,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白崇禧大步向前,伸手虚护在女儿肘弯,掌心的薄茧轻轻蹭过呢大衣的纹路。这位在北伐、抗战战场上指挥若定,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小诸葛”,此刻在女儿面前,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摄影师按下快门,镁光灯亮起的瞬间,父女俩并肩而立的身影被永远定格,旁人很难相信,这是一对年龄相差三十岁的父女,倒更像是刚从学术研讨会上走出来的兄妹。
回溯1946年的南京,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仿佛是命运洒下的离别之泪。白崇禧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反复叮嘱:“美国的月亮不会比桂林的圆,读完书就回来。”他目送飞机消失在云层之中,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别或许就是一生。果不其然,内战的硝烟迅速弥漫,长江防线在炮火中瞬间崩溃,白崇禧率领残部撤往广西。在邕江岸边,他接到了白先智从加州大学寄来的信,信末用红笔圈着:“桂平的祖坟该修了。”望着滔滔东流的江水,白崇禧的思绪回到了女儿小时候,在漓江里学游泳的场景,女儿呛了水,却依然笑着呼喊:“阿爸看我!”
重逢的喜悦之下,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汽车行驶在中山路上,白崇禧突然指着窗外说道:“你李伯伯去年托人带话,说纽约唐人街开了一家桂林米粉店,可那汤头怎么也熬不出漓江的味道。”说话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后视镜,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街角报刊亭旁,那个身穿卡其色风衣的男人,正是三天前在寓所外“偶然”碰到的。白先智望着父亲挺直的后背,突然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一块淡褐色的斑,就像一片枯萎的桂树叶。曾经那个在军校操场上纵马驰骋的挺拔身影,终究还是被岁月无情地磨去了棱角,更被政治的阴霾压弯了脊梁。
1966年12月1日,台北格外寒冷,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白先智正在厨房煮咖啡,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听筒里传来白先道压抑的哭声:“大姐,父亲走了。”等她赶到松江路寓所时,警戒线已经拉到了巷口。客厅里,发妻马佩璋的遗像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庭的沧桑。走进卧室,白崇禧的手半垂在床边,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紫药水痕迹,那是三天前他修剪盆栽时被刺伤留下的。年轻的女护士蜷缩在床尾,看到白先智进来,立刻低下头,不停地绞着围裙,围裙上绣着一朵歪斜的木棉花,显得格外诡异。
葬礼那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仿佛老天也在为白崇禧的离去默哀。蒋介石的黑色轿车缓缓碾过水洼,白先道看着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一步步走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个晚上,曾让他去书房取《孙子兵法》,书里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若死,勿信西医。”此刻,蒋介石弯腰鞠躬,白先道盯着他后颈的老年斑,心中的愤怒如火山般喷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划破空气:“白家没有困难。”全场一片哗然,只有白先智看到弟弟攥紧的拳头在不停地颤抖,指节上还留着练剑时磨出的茧子,那是父亲教他们兄妹练太极剑时留下的深刻印记,也是白家不屈精神的象征。
此后的十年,白家门前的警戒线虽然撤了,但信箱里的信件总是被拆封。直到1986年春天,两岸关系出现了一丝缓和的曙光,白先慧收拾行囊,准备踏上回大陆的旅程。她把父亲常盘的念珠塞进帆布包,突然发现珠子内侧刻着“桂林”二字。从香港转机时,她特意穿上了一件墨绿色旗袍,那是母亲当年最爱的颜色。火车经过衡阳时,广播里传来《茉莉花》的旋律,邻座的阿婆突然抓住她的手,笑着说:“台湾来的吧?你这旗袍料子,和我年轻时在桂林买的一模一样。”
桂林老宅的门环上,还挂着父亲亲手刻的“忍”字铜牌。管理员打开门的瞬间,樟木香和霉味扑面而来。正厅中央的玻璃柜里,摆放着父亲当年获得的青天白日勋章,绶带虽然有些褪色,但依然笔挺地垂在玻璃展柜里,见证着白崇禧曾经的辉煌。白先慧抚摸着八仙桌上的雕花,突然在桌角摸到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她十岁那年和弟弟打架时,用剪刀刻下的“勇”字。管理员微笑着说:“政府交代过,要原样保存,等白家人回来看看。”那一刻,白先慧深刻地感受到,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故乡始终在等待着游子的归来。
漓江的水比记忆中更加清澈,宛如一条碧绿的丝带,缠绕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船工听说她姓马,便指着远处的象鼻山说道:“你父亲当年在桂林修马路,我爷爷说他穿着布鞋走街串巷,裤脚总是沾满泥巴。”到酒店结账时,前台递给她一个纸袋,说道:“这是阳朔的金桔,给白将军带的。”白先慧愣在原地,这时才发现胸前的玉佩不知何时滑了出来,那是父亲在她赴美前塞进她手心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安检时,工作人员捧着她装着漓江石子的玻璃瓶,笑着说:“我们桂林人,连石头都能认得出自家人。”
六年后,白先勇公开返乡。1992年,在桂林中学,他站在父亲亲手栽种的桂树下,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学生,思绪回到了1949年撤离桂林的那一刻。父亲曾在这棵树旁对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但根不能断。”当他念出《台北人》里“桂林的山都成了孤岛”时,后排站起一位白发老人:“你父亲当年在七星岩设指挥部,给每个伤兵发桂花香囊。”老人递来一包桂花瓣,说晒干了能泡茶,“和你父亲当年喝的一个味”。
白先智躺在加州养老院的病床上,听着妹妹描述漓江的晨雾,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右下角题着“漓江月”三个字,墨迹被水渍晕开,就像一滴未落的泪。她摩挲着白先慧带回的鹅卵石,石面上的水纹让她想起十六岁那年,父亲带她在漓江竹筏上钓鱼的情景。父亲的军大衣盖在两人腿上,鱼漂动时,父亲的手比她快半拍抓住鱼竿。此刻,窗外阳光明媚,她恍惚间又回到了松山机场的那天,父亲的手掌还带着温度,虚虚护在她肘弯,仿佛下一秒就会说:“走,回家喝你母亲炖的鸡汤。”
2015年,白先慧带着孙子重走漓江。在九马画山岩壁下,她捡到一块形状像帆船的石头。船工说这是“归帆石”,专等游子回家。她把石头放在父亲墓前,旁边是白先勇从大陆带来的泥土,混着桂林的桂花香。墓碑上蒋介石的题字早已斑驳,唯有下方的回族经文依然清晰。就像漓江的水,无论绕过多少山湾,最终都会汇入大海。那些被政治分隔的岁月,终究抵不过血脉里的深情呼唤,让每个漂泊的灵魂,都能在故乡的泥土里找到心灵的归处。
从南京到台北,从加州到桂林,时光在白家人身上留下了不同的印记。白崇禧的军事地图早已泛黄,然而漓江的竹筏上,依然有人讲述着“白将军修的水月洞桥还在”的故事;台北的回教公墓里,他的墓碑前常常有人放上桂林米粉,辣椒香与桂花香交织在一起,飘向海峡对岸。这段跨越海峡的家族记忆,以史为鉴,时刻提醒着人们,政治的藩篱或许能阻隔一时,但永远无法斩断血浓于水的亲情和对故乡的眷恋。唯有摒弃隔阂,寻求统一,才能让漂泊的灵魂不再流浪,让离散的亲人得以团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