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帖

苏轼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自从我来到黄州,已经过了三个寒食节。每年都想要珍惜春天,但春天离去时却容不得我挽留。今年又遇上连绵阴雨,两个月来冷如深秋般萧瑟。我卧病在床,听闻海棠花凋零,花瓣像胭脂雪片般零落成泥。这美被摧残的景象,就像被无形的力量在深夜强行带走,叫人无能为力。我多像那大病初愈的少年,病后起身却发现头发已斑白。

春天的江水汹涌得几乎要漫进屋里,暴雨依然下个不停。破旧的小屋像一叶渔舟,飘摇在朦胧的水雾烟云中。厨房里空荡荡的,只能煮些冷菜,用破灶烧着潮湿的芦苇杆。哪里知道今天是寒食节?直到看见乌鸦衔着纸钱飞过才恍然。想报效朝廷,可宫门深锁九重;想祭扫祖坟,却相隔万里之遥。本想学阮籍在穷途末路时痛哭一场,但心却如死灰般无法复燃。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开篇以平淡笔调点明贬谪时间,暗含对生命虚掷的无奈。苏轼自元丰三年(1080)被贬黄州,至元丰五年寒食节已历三载,诗中“三寒食”既是时间刻度,更是精神压抑的累积。书法起笔沉稳,字形略扁,墨色浓重,如“黄州”二字横势铺展,暗合黄庭坚所评“石压蛤蟆”的压抑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以“惜春”喻政治理想的破灭,寒食节本为悼念介之推的高洁,苏轼却以春逝暗喻忠臣被弃的悲凉。书法中“年”字突兀放大,竖笔如枯藤垂落,墨色由浓转枯,呼应“不容惜”的决绝。


“今年又苦雨,与月秋萧瑟”

自然之秋与人生之秋重叠,寒雨萧瑟中隐含对“乌台诗案”的控诉。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海棠高洁却被泥污,暗喻自身遭构陷而蒙冤。诗中“燕支雪”(胭脂雪)化为泥淖,书法中“花”字结构倾侧欲倒,“泥”字墨色浑浊,笔锋裹挟泥泞般的滞重感。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借《庄子》典讽刺权谋如夜半窃贼,摧毁美好于无形。书法“暗中”二字骤然紧缩,“夜半”却纵笔横扫,彰显对命运无常的愤懑。

庄子原典中,“夜半有力者”并非具象的盗贼,而是隐喻造化之力对既定秩序的消解。正如山泽看似能藏匿舟船,但潮汐涨落、地壳运动终将改变地貌,这种力量在“昧者不知”的混沌中运作。苏轼贬谪黄州时,恰如庄子笔下的“藏舟”——自以为在诗酒田园中安顿身心,却仍被时间巨手偷走青春与抱负。诗中“病起头已白”的惊觉,正是对“夜半真有力”的具身化诠释:乌台诗案的政治创伤尚未愈合,镜中白发已宣告时间暴力的完成。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三载寒食节的困顿生活使其身心俱损。诗中“病少年”并非实指生理疾病,而是以“少年”意象暗喻政治生命的早夭——如同初入仕途的蓬勃少年突遭重疾,痊愈后却已“头白”,喻示谪居生涯对理想抱负的摧折。这种“未老先衰”的悖论,恰如《庄子·齐物论》所言“其形化,其心与之然”,肉体与精神在政治高压下同步朽萎。更值得注意的是,苏轼以“病起”而非“病死”作结,暗藏对朝廷召回希望的破灭——即便政治“病体”痊愈,生命的黄金时代也已消逝不可追。

第二首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江水倒灌、暴雨倾盆的意象,象征政治风暴的持续压迫。书法“春江”二字横向开张,墨色淋漓如江水漫溢;“雨势”竖笔连绵,似雨帘垂天,空间压迫感直逼观者。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以渔舟喻飘零,水云混沌中暗藏禅意。字形“小”如孤舟摇曳,“蒙蒙”二字墨色氤氲,笔锋裹挟水汽,恰如黄庭坚所赞“无意于佳乃佳”的自然之境。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极写生活窘迫,却以“空”“破”点破物质执念。书法“破灶”二字墨色枯焦,笔锋如柴薪断裂;“湿苇”竖笔拖曳,似湿重芦苇难燃,章法疏密对比如物质与精神的对抗。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寒食禁火却见乌鸦衔纸(冥钱),生死界限在此模糊。诗中“乌衔纸”与书法“纸”字悬针长竖形成互文,墨色由浓转淡,似纸灰飘散,将悼亡之悲推向极致。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对朝廷的绝望与思乡的痛楚交织。字形“君门”方正肃穆,“坟墓”却倾斜欲坠,墨色枯润交替,如忠君之念在现实碾压下逐渐崩解。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以“死灰”喻心死,却暗藏庄子“死灰复燃”的禅机。末句“死灰”二字墨色枯极,笔锋如焦炭碎裂;“吹不起”却以圆转收笔,在绝望中隐现超脱,印证苏轼“困极而后工”的艺术辩证。



诗中既有“君门深九重”的儒家忠悃,又有“死灰吹不起”的道家超然,更暗含“空庖煮寒菜”的佛家破执。书法以颜真卿筋骨为底(如“寒食”厚重横画),融杨凝式疏宕(如“蒙蒙”散锋),合李邕欹侧(如“哭途穷”倾侧),成就“尚意”书风的巅峰。


全帖最后“哭途穷”三字占两行空间,字形放大如恸哭迸发,但“死灰吹不起”却收敛为细小枯笔,这种收放对比恰如寒山诗“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的时空超越,在有限笔墨中抵达无限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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