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西亚的法雅节(Las Fallas)是西班牙最著名、最壮观的传统节日之一。每年在 3 月 15 日至 19 日举行。这个静谧的小城在这几日会布满名叫法雅(Fallas)的雕塑,像宝藏一样,藏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19 日晚上,除了冠军会被收入博物馆,所有人偶会被依次烧毁,象征着节日的结束,也象征着充满生命力的春天到来。
限时特展
Las Fallas
法雅人偶
午夜的瓦伦西亚,小酒馆 Tapas boatell 里仍然挤满了人,空气里交杂着世界各地的语言,外面还有小孩时不时扔出的鞭炮。我从老板手中接过一杯比脸还大的 Sangria(桑格利亚汽酒),透着吧台上的玻璃罩,看着里面的炸海鱼、炸辣椒、炸奶酪、炸香肠被一盘盘分装端出。这些西式炸物被服务生装进托盘里,他如同一只灵活的小鱼,转身钻进人海,给陷入狂欢气氛中的游人,带去舌尖上的盛宴。
最早的法雅节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晚期,原本是瓦伦西亚木匠在圣约瑟夫节 (3 月 19 日)焚烧他们在冬天工作时使用的木架(Parot)。十八世纪,西班牙时局动荡,艺术家把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做成讽刺的玩偶,在这一天付之一炬。十九世纪更多艺术家加入,让法雅的艺术性再上一个台阶。二十世纪更加入了选举与保存的机制。2016 年,这个起源于瓦伦西亚,但对整个南美甚至世界都有影响的重要节日终于被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尚未抵达之前,我对城市中的法雅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想象。我天真地以为“阅后即焚”的艺术品会很粗糙,又或者有很浓厚的宗教和历史色彩。我固执地以为艺术家都追求永恒,古老的宗教节日都趋于守旧。
这个想法导致当我看到车站门口第一个法雅时,我就发现自己错了。法雅根据规模和预算分为四类,它们似乎总是一大一小,成对出现。大的是成人讽刺故事,小的则是美好童话。
Fallas
ART
Fallas
ART
整个法雅的制作、规模、寓意,都有很高的完成度和时尚度。每一个只有短暂“生命”的玩偶,都是可以当作永久艺术品的程度,做一个商业化的手办更是没有问题。
当我走到市政广场,看到市政广场的法雅——法雅动物群(Fauna fallera)之时,我的震惊程度更是达到顶峰。这座法雅如此巨大,有20米之高,整体由40个卡通人偶(Ninots)组成。中间最大的一对是穿着传统服饰的花豹和老虎。他们象征着参与乐队游行,给圣母献花的瓦伦西亚传统家庭,落在牛角上的小鸟,是游行中的宝宝。
黑牛与河马则是乐队游行的乐手,边上有一只鳄鱼大婶,端着西班牙油条。鳄鱼下面有只树懒,则是烟火设计师,最后所有法雅都由他们设计的烟火进入焚烧环节。而最上面有些傲慢的猴子,则是法雅评委,由他来评判谁是第一名。法雅主人偶边上,还环绕着小人偶。有灭火的大象,象征着节日的消防员;有穿着花衬衫的企鹅,带着自拍杆和小孩,象征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这座法雅由市政府出资,不参与竞选。即使立在市政府门前,也平等地讽刺了所有人。因为讽刺性是法雅除了创意、艺术性之外的另一个重要评审标准。
这座市政法雅来自艺术家何塞·圣塔尤拉利亚(Jose Santaeulalia )之手。他出生于艺术世家,雕塑作品曾在世界各地巡回展览。而内敛与夸张相融合的手法,让他一度蝉联近 10 次法雅冠军。
卡门中心展览了何塞的职业历程,其中记录一个中国风的法雅,雕塑中的女生身着轻盈汉服,男子肩上的扁担坐着四个可爱的孩子。看到这个法雅,对所有元素拿捏如此精准,很难相信这是一位西班牙艺术家创作的作品。
法雅的世界性,讽刺性,让每一座法雅变成了限时展览。今年的冠军法雅——黄金,探讨了何为现代的财富:是石油还是自然环境?是新能源还是比特币?梅尔塞德广场法雅人偶——古董(Vintage)揭露了人类会无限重复历史错误,即使一切早已发生。
Mario Gual 设计的火焰塔罗(EL TAROT DE LES FLAMES)则是讽刺了各种显而易见却仍然言之凿凿的骗局,而其中一个骗局则是法雅的评论员,以魔法师一般不透明的手法,选择每届冠军。一座座法雅,让我看到了西班牙人的另一面。我本以为他们热情开朗,是欧洲最友善的人民之一,没想到他们尖酸刻薄、讽刺挖苦起来也不留情面。想到这些壮观的法雅即将销毁,心中又有不舍之情。
古老传承
Las Fallas
献花游行
从早上 9 点开始,一支又一支乐队出现在大街小巷,一直到深夜才能休息。每年法雅节大约有一万多名市民自愿参与游行。每支队伍都来自当地的法雅委员会,法雅人偶也是由各个委员会组织搭建。游行队伍最前面是当地委员会的旗帜,身着传统服饰的瓦伦西亚人,小孩一般排在最前面,一个队伍里会有一位女士与一个女孩身着礼带,她们就是委员选出的两位法雅皇后。
最让人着迷的是婴儿车里的宝宝,他们即使打一个哈欠,也会迎来观众的惊叹。游行队伍后面,则是西装笔挺的乐队,带动着气氛,演奏着快乐的歌曲。
瓦伦西亚的传统服饰非常美丽。我在看游行的时候,偶遇一对本地的老夫妻。他们来看自己参加游行的孩子,脸上满是骄傲。老先生和我介绍说,这些女士精美的裙子都是全手工打造,售价高昂,通常在 3000~5000 欧元,这也是家里一代又一代流传下的珍宝。
最后他还不忘眨眨眼说:“为了让裙子更美,每家每户在每年都要买一点新的配饰添上去。你要多看看老太太,她们的妆造总是最昂贵的。”
的确,每条瓦伦西亚的蓬蓬裙都非常优雅。裙子上面带着一层白纱,白天看平平无奇,晚上则像钻石一样闪耀,这是因为白纱上面的白色亮片,若不靠近,根本看不见这些巧思。裙子的花纹也十分有趣,不是牡丹就是菊花。
瓦伦西亚很热,奇花异草很多,可菊花和牡丹并不常见。其实这是来自丝绸之路的记忆。瓦伦西亚作为丝绸之路的一站,也是西班牙的丝绸之城,这里保留了手工丝织机制作丝绸的传统。满街犹如酒杯摇晃的蓬蓬裙,仍然 18 世纪风格。
由于西班牙手工艺人的坚持与瓦伦西亚人对传统的保护,这种技艺犹如种子,相隔百年,相隔万里,在这片土地上开出了这样的花朵。看着满街摇曳的裙摆,我情不自禁感叹,不知道 18 世纪的中国,用这样的丝绸制作出了什么样的裙子?
这种游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圣母献花。从 17 日下午开始,身着传统服饰的瓦伦西亚人,每人手捧鲜花,进行花献圣母仪式(Ofrenda de Flores)。圣母像位于圣母广场,它本来的裙子只是一个巨大的木架,工作人员像是攀岩一般,把人们手中的鲜花一束束摆放在木架上,最终为圣母装点一条美丽的鲜花袍。
很多女孩子在献花之后,都会流下泪水。我问老夫妻原因,他们说是来自她们真挚的信仰。那一刻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们的信仰, 就像我还未懂得焚烧法雅的疯狂。
狂欢落幕
Las Fallas
浴火重生
19 日,La Cremà火焰之夜开始。那是一场由“恶魔”引导的游行。烟花艺人身着恶魔的服装,甩着烟花棒,开始喷火,放炮,进行一场欢呼不断的游行。里面有许多暗黑的烟花人偶,一只会喷火的巨型乌龟跟在队伍的最后。人们追随者火焰,来到广场,一场烟花结束之后,焚烧正式开始。
先是儿童组,再是成人组。11 点市政的“法雅动物群”准时开始燃烧,我起初不明白到底如何燃烧,随着烟花响起,爆竹在人偶身上炸开,大火肆意地将玩偶的每一处都燃烧起来,浓烟将它包围。原来一座法雅竟然是如此结束自己旅程的。
随着火焰熄灭,狂欢正式开始,每一座法雅都有可能在任何时间被烧掉,每次烧毁都是一次烟花的艺术。但它不能自己燃烧,需要消防员在边上。可消防员有限,法雅却有 800 多座。一切都是随机的,只要烟花响起,那就是即将焚烧的信号。我和朋友在城市里奔跑,为了能看到喜爱的法雅最后一面。这最后一刻来得如此具体,让人无暇思考。
这一刻又如此随机,有时刚走,法雅突然烧掉,有时候终于到了,我想看的法雅只剩下灰烬,有时找到了好位置,却迟迟不烧,焦急等待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市政的法雅动物群里,烟花员是树懒的原因。
在奔跑,在等待,在注视,在狂欢,我的心态也从烧掉艺术品的惋惜,慢慢变成了狂热的期待,生怕错过每一次燃烧。艺术的精彩也许不由存在的时间决定,也正是因为这些精致又深刻的艺术如此短暂壮烈,蒙娜丽莎是世界上的珍品,但是没人会为了见她而拼命奔跑,因为她似乎超越了时间永远存在。
可是那一夜的法雅不一样,我知道某一个五分钟,如果我错过了,我就永远错过了,更要命的是,如果我等错了,为了一个好位置不肯放弃一个法雅,那我有可能错过了更多法雅的焚烧仪式。
那一夜在瓦伦西亚奔跑的我突然明白“不破不立”的本意,若是舍不得烧毁法雅,就看不着烟火的精彩,瓦伦西亚早被 300 年来的法雅塞满,再不会有新的法雅出现。
我几乎一夜无眠,次日凌晨,我就要搭乘返回巴黎的飞机。瓦伦西亚再次恢复平静,风中传来灰烬的气息。街头只有拖着扫把的环卫工人和法雅烧毁的痕迹。酒店门口那个簪花少女的法雅在我脑中还依然清晰,而那里只剩下一捧焦土,我不知道 300 年来,这里都有过什么样的法雅,明年此处,又会长出什么新的形状。
告别让人伤感,可告别后才能启程。
策划/悦游编辑部
编辑 / 王学硕
作者 / 由宇婷
摄影 / 由宇婷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