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深秋,我穿着干部军装回家探亲。回家前的晚上,我对着镜子数了数肩膀上的星,把攒了半年的津贴塞进挎包。左脚掌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像踩着块热炭。
推开院门时,灶房顶上正冒着白烟。我妈端着淘米水出来泼,铝盆"咣当"掉在地上。我姐举着锅铲冲出来,围裙上还粘着片菜叶子。我爸从堂屋窜出来,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最后是我弟,光着脚丫子从麦秸垛后面蹦出来,头发上还沾着稻草。
"正军?"我妈的声音打着颤。她围着我转了两圈,忽然伸手捏我胳膊,"咋瘦成这样?"我弟抢过我手里的网兜,掏出一包江米条就往嘴里塞。我爸站在堂屋台阶上,旱烟杆子半天没点着。
爷爷蹲在门槛上"吧嗒"抽旱烟,火星子一明一暗。"这娃长出息了。"烟锅子磕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说话走路都带响。"
晚饭后我打水泡脚,热水漫过脚背时,后脚跟那道疤像活过来了似的。我妈端着煤油灯凑过来,灯影在墙上一晃,照见脚底板发红的伤痂。
我跟我妈说:"训练场踩钉子上了。"我赶紧把脚缩回盆里,"部队医院给缝了七针。"
第二天鸡还没叫,二婶的大嗓门就撞开了院门。"大姐!"她嗓门亮得像生产队的铜锣,"正军这身板,这军装,三十里铺的姑娘得排到河沿去!"我站在井台边刷牙,牙膏沫子溅到军装上,慌得拿袖子直擦。
三十里铺的土路硌得车轱辘直跳。二婶在后座颠得说话都打颤:"刘家两个闺女,大的叫爱红,小的叫爱玲......"
话没说完,车轱辘卡进石头缝,我左脚使不上劲,差点连人带车翻沟里。
刘家院里扫得能照人影。爱红站在枣树底下,蓝布衫洗得发白。她爹递烟的手上裂着口子,爱玲蹲在门槛上择菜,辫梢上绑着红头绳。我往堂屋走时,听见身后"哧"的笑声。
八仙桌上的茶碗冒着热气。爱红数着桌布上的线头,我问一句她答半句。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走了三圈,她突然抬头:"你们当兵的,都穿这么板正?"我低头看军装,第二个扣子不知什么时候绷开了。
回程路上二婶直叹气:"嫌你黑,还说走路跛。"我蹬着车没说话,车链子"咯吱咯吱"响。风卷着枯叶打旋,远处供销社的红旗被吹得猎猎响。
转过河湾,车前突然窜出个人影。爱玲叉着腰站在路中间,红头绳在风里飘得像面旗。"正军哥!"她眼睛亮得吓人,"我姐心里有人了!"我捏住车闸,左脚撑地时疼得直抽气。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落着灰。爱玲踮脚看货架上的雪花膏,辫梢扫过我胳膊。"当兵一个月挣多少?"她突然回头,鼻尖差点撞上我下巴。我说五十七块五,她掰着手指算:"能买三十斤猪肉呢!"
柜台后的售货员直瞅我们笑。我买了两斤盐,爱玲非要帮忙拎。出门时她突然说:"我爹说当兵的最会哄人。"我掏钱的手顿了顿,钢镚儿叮当掉在水泥地上。
第二天二婶又上门时,我正在修猪圈。她挎着竹篮直嚷嚷:"东村王会计家的闺女......"我抹了把汗,泥点子溅到军裤上。"婶,我相中了刘家二姑娘。"
接着,我把昨天和爱玲,路上碰到的事情说了出来,母亲和二婶听完十分吃惊:“大麦不熟小麦先熟”,这恐怕不得行,这亲事不成!
二婶听完后,和母亲的反应截然不同,她笑得合不拢嘴,拍着大腿对母亲说:“大姐,都啥年代了你还这么老封建,刘家老二更水灵,这媳妇不是到手了吗!别忘了给我包红包。”
1981年元旦,我回家和爱玲举办了婚礼,爱玲穿着新做的红棉袄。她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落在雪地里"滋"地一声。1981年元旦,我在食堂摆了六桌。爱玲梳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敬酒时悄悄踩我的新皮鞋:"脚还疼不?"
后来,我们两个“相亲”的经过,成了大家口中的笑料,时不时要拿出来说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