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往往出其不意,将我们引向从未设想的远方,或让我们沉溺于一个原本不曾渴望、甚至不曾想爱的人。在最美好的情况下——或许也是承载我们最大希望的情况——欲望能够违背政治为我们设定的轨迹,而为自己做出选择。”

——女性主义哲学家阿米娅·斯里尼瓦桑

引子

杨莉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嫁给一位非洲人,也从未关注过网上流传的中非爱情。

2016年,财新在广州拍摄一部中非跨国婚姻纪录片。许多家庭惧怕歧视拒绝出镜,寻找受访者因此变得尤为艰难。记者最终找到三对跨国夫妻,试图与他们一道向世人证明:这是爱情。然而,2018年,这些爱情故事被恶意剪辑成另一个版本:远嫁非洲的中国女子后悔不已,无法适应落后的生活,甚至遭遇了非洲男权至上的家庭暴力。受访者后悔自己曾接受拍摄。

2022年,00后女孩周周与年长15岁的尼日利亚籍丈夫结婚五个月,怀孕八个月,准备返回尼日利亚定居。随后,她疑似失联。事件迅速登上热搜,舆论恶语相向——指责非洲的贫穷、医疗条件以及一夫多妻的传统,甚至谩骂远嫁非洲的女性乃至中非混血儿童。不久后,周周报了平安,开始分享两人的甜蜜日常,也逐渐收获国人的祝福。

在这些悲喜交替的戏剧性变化中,中非爱情早已超越两个主角,旁观者喧嚣狂欢,乐此不疲。杨莉厌恶那些恶评;至于幸福片段,她认为那掩盖了其中的艰辛。爱情里,甘苦自知。她的故事,讲给朋友听。

1. 漂泊到烈日国度

小时候,杨莉想去非洲,去晒牙齿。

“为什么黑人的牙齿很白?”四五年级的杨莉仰起头,和发小一起,眯着眼睛望向太阳。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牙齿常常晒太阳?”

“但是太阳晒到脸,会变黑。”

两人琢磨了许久。

“我们是不是应该穿个衣服,把脸全部遮住,只把牙齿张开去晒太阳?”

二十出头,杨莉又想去非洲。她学的是国际贸易,在她眼里,非洲是世上最后一块未经规训的土地,足以对抗安稳无聊的生活。反叛与好奇低声哄诱,战火纷飞的刚果莫名吸引了她,她立马拿下刚果签证。

潮汕的父母和外婆听闻此事,极力劝阻;就连相对安全的西非加纳,外婆也装病威胁。杨莉无奈作罢。

一年后,她瞒着家人独自启程。

然而,杨莉的非洲情结很快被现实击碎:加纳基础设施落后,杨莉极不适应。她拨通发小的电话,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说的话?我做到了,但是旁边没有你。”

半年后,杨莉无法忍受这种匮乏的生活,选择回到朋友身边。在广州,日子平淡,但和朋友住在一起也不算难过,直到朋友全去了别处发展,孤独张口将她吞没。“一个人上班下班,一个人吃饭,总是一个人,特别可怜。”

杨莉留恋起外派的群居生活。广州与非洲贸易联系紧密,外派非洲机会很多,她选择前往东非较发达的肯尼亚。不过,由于公司关系网络复杂,缺乏背景的她没多久便被调往更为贫乏的坦桑尼亚,驻扎在火炉般的达累斯萨拉姆。

2. 怒火升腾的爱情

杨莉的脾气和达市的炎日一样暴烈。

杨莉在达市做财务,接洽合作公司的财务经理亚力克。第一次对接,她就放了对方的鸽子,亚力克心中不爽。后来,杨莉同他在银行见面。她发现他给的汇率似乎不对,瞬间,她的语气变得凌厉:“同一天汇率,同事的低,我的高,你想让我公司的会计觉得我在贪钱吗?”

亚力克刚想解释,拿起笔在手上写——

“你不用讲!”

杨莉大骂一通,根本不让他说这是随时变动的实时汇率。

次日,亚力克想请她吃饭。“我觉得我喜欢你。我需要一个强势的女人。”

不是吧?杨莉心想。这人那么贱?

“我结婚了。”她谎称。“有孩子了。”

亚力克不信。

起初,杨莉对亚力克并无兴趣,总是拒绝他的邀约。但不久后,在一次工作对接中,杨莉要求他出示身份证,意外发现他们竟然是同一天生日。那是2015年,杨莉27岁,而亚力克25岁。就在那一刻,杨莉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男人——个头高,嘴唇薄,“不那么丑”。之后,不知为何,每次与他见面时,杨莉总会穿得稍微精致一些,两人之间的话题也逐渐超越了工作内容。烦躁时,杨莉还会给他打电话抱怨——“我充电线又丢了”,亚力克也总是给予安慰与支持——“没关系,我给你买”。

终于,杨莉答应和亚力克约会。

她不愿那么正式,因此选择在当地的赛百味吃饭。巧的是,他偏爱吞拿鱼,她也一样。刚吃完赛百味,她又走进旁边的当地肯德基,点了八个鸡翅和两个圣代。

杨莉是故意的。她想让亚力克看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不加掩饰的食量以及随意的消费习惯,她想看亚力克是否会表示不满。的确,亚力克有些惊讶,但他毫不介意。后来,他又带她去坦桑的桑给巴尔岛旅行。

杨莉发现,尽管坦桑人的平均月薪约为三十万坦桑尼亚先令(一万先令约合三十人民币),但亚力克的消费水平可以与月薪一万多元的中国人持平。杨莉的中国领导也说,拥有硕士学历的亚力克看起来“挺聪明,跟其他当地人不一样”。

杨莉还发现,亚力克并不轻浮。她在非洲见过太多不正经的男人:一些当地人张口就说要娶中国女人,甚至说娶来做二老婆;而一些外派的中国男人也因驻扎非洲的中国女人数量稀少,时常骚扰女同事。但亚力克不一样。他本有一个当地女友,甚至已为她买好地准备结婚,然而,对方突然出轨,伤透了亚力克的心。遇到杨莉以前,他从没想过会和外国人在一起。他只想找一个真诚的女孩共度余生。

亚力克追求了杨莉半年,终于如愿以偿开始交往。两三个月后,亚力克拉着她的手,说:“你是我想要娶的女人。”

杨莉心一紧。

她觉得自己还未玩够,太多地方都尚未探索,她本能地想逃;但,她转念一想,四处漂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安定下来——留在坦桑,跟着亚力克——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杨莉虽然万分厌恶达市烈日炎炎的气候,但这里的治安让她满意——她曾在肯尼亚遭遇过两次持枪抢劫。至于亚力克,他待她很好,甚至让她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最不济,她宽慰自己:结了婚也可以离,离不掉也可以跑。

兜兜转转,懵懵懂懂,这次,她没有拒绝。

3. “十头牛”的诚意

这场跨国婚姻让两国的父母都有些忐忑。

按照坦桑习俗,男方叔叔需要确认女方态度,再向长兄——也就是男方的父亲汇报。亚力克的叔叔先出了面,“你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吗?”

随后,亚力克的母亲又来追问:“你打算在坦桑住几年?打算和我儿子做几年夫妻?我怕你只是一时兴起,几年后就过不了坦桑的生活。”

杨莉回答道,“我不能给你保证过几年,能过就过。”

男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支持了亚力克的决定。

与此同时,杨莉的家人忧心忡忡。外婆一听说她要远嫁,郁郁寡欢;母亲说她“脑子被驴踢了”;父亲更是强烈反对,拒绝与她进行任何沟通。他们担心黑人贫穷、不忠、缺乏教养……杨莉全然不顾。“我做事一向是通知,而不是商量。”随即,她带着亚力克踏上飞往中国的航班。

对于亚力克的到来,杨莉的家人或许心存芥蒂,但并未流露分毫。亚力克则用行动融入其中。他在杨莉父亲的农场里锄草,一下午就清理出一大片荒地。他又粘着杨莉母亲去市场买菜。看到菜市场的乌鸡,他比划着问,“这个鸡为什么是黑色的?”

杨莉母亲回答道,“跟你一样。”

后来亚力克告诉杨莉,他从未感受到家人的歧视,只觉得那是善意与好奇。杨莉承认,他的乐观与豁达的确是个优点。不过,她也觉得他有时候有点“傻”。“打牌,一直赢我妈钱,怎么这么傻,不是要输钱给丈母娘吗?……回老家去和外婆吃饭,外婆高血压点了盘青菜,他死命地把青菜全吃掉。”

无论如何,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家人们最终说服了自己,认为杨莉执意要嫁的人也还不错——身材高大,眼神清澈。外婆认为他肯努力、能赚钱,并且男的赚,女的管,“和潮汕男人一样靠谱。”杨莉的母亲也不再多言,毕竟她深知女儿的倔强,索性支持她自由恋爱。她甚至为杨莉的弟弟办好了护照,希望他能够随时探望姐姐。至于杨莉的父亲,他终于开了口。

“第一,我们是潮汕人,”他说道,“在全中国,离婚率最低的就是我们了,我们是不离婚的,不像你们外国人,说离就离,所以你想娶我女儿,你要想好。第二,我女儿每年必须回家一次。”

亚力克赶忙同意。

临行前,亚力克入乡随俗地学着走了“潮汕四礼”的过场。他献上一斤茶叶、八个“吉”(橘)、糖果和红包礼金——其中包着约合五百万先令的人民币。此外,彩礼还有一颗坦桑蓝宝石,权当潮汕“三金”的平替——即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或金手镯。杨莉母亲用礼金给亲戚们订了喜饼。

母亲问亚力克,“你们非洲彩礼是怎样的?”

“我们一般会给十头牛。”

杨莉解释道,“以前没有货币,以物易物,就有这个风俗。牛的话一般是五到十头,先令礼金则一般给到一百万到三百万。”

牛在农村的批发价一般,但到了城市却价格不菲。杨莉的母亲稍微算了算,打趣道,“要不你送给我牛吧,还比礼金多点。”

4. 在教堂地下室哭泣

杨莉向来随性,对繁琐的婚礼毫无兴趣,甚至提议省去仪式,在家吃顿饭,把钱留作旅行。

婆婆和亚力克表示反对。

婆婆说,“你是害怕别人知道你嫁了黑人吗?”

亚力克则说,“这不仅是你的婚礼,也是我的婚礼,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想开心办一场。”

杨莉答应下来。她没想到,男人也这么在意仪式。最终,整个婚礼筹备由男方操持。

男方提前三个月向亲戚收份子钱,作为婚礼基金。若有不足,则由他的父母补上。最终,他们共筹得约四千万先令,计划在达市大摆筵席。杨莉父母因年事已高,不便远行,便由杨莉弟弟代替,在达市的中国人——杨莉的熟人乃至客户——也将代为撑场。男方的亲友则将云集一堂,规模可达一两百人。

杨莉与坦桑亲戚并不熟悉,她觉得自己和他们难以沟通,不懂斯瓦希里语反而成了避开亲戚唠叨的借口。在筹备婚礼时,她参加了一次家庭聚会,穿了一条裙子,腰间两侧各开了一个小巧的洞口。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叔叔看到她,说:“你穿这么露,你不尊重我。”

“我穿这么露,但我不出轨,”杨莉直接反驳,“有些坦桑人包那么严实还出轨。我外婆七十几岁,还穿小短裤,但她早年丧夫,从没改嫁。”

叔叔没再说话。他已接连娶了四个老婆,最年轻的那个才十八。

杨莉为自己的婚礼挑选了主题色:蓝色、白色和银色,同时定下婚车的品牌、捧花的样式……接着,她又采购了各种物品。

亚力克忍不住问:“怎么花钱这么快?”

亚力克的阿姨得知此事后,立马斥责:“永远不要问老婆钱花到哪里去,给她就好了!”

从那以后,亚力克再没问过杨莉的花销。

在婚礼筹备中,唯一需要杨莉多费心的是她的婚礼行头。杨莉在当地试了许多款式——不少店铺连试婚纱都要收钱,结果,当地的婚纱款式与亚洲人娇小身形不符,欧美式妆造亦不适配亚洲人的面部特征,而所谓的新娘助理——这一职位在坦桑婚礼中司空见惯——却一再劝她本地购买,使用本地妆造。杨莉起初不解,后来才明白对方是为了回扣。最终,她索性在淘宝订购婚纱,让弟弟带来。几经辗转,她也终于在当地找到一位自称擅长新娘妆的中国人。

然而,婚礼当天,杨莉的妆容频频出岔,几乎把仪式搅黄。

化妆师迟到了整整一小时不说,她的化妆品廉价刺鼻,妆容效果更是一场灾难。“怎么会有人拿别人的婚礼开玩笑?”杨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敢相信。她回忆说,“睫毛一边有一边没有,眉毛像两条毛毛虫,头发像洗澡前随便扎的。”

按照原定计划,婚礼应在下午三点开始,现在时间已过。她匆忙赶往教堂,但披头散发走上神坛还是让她难以接受。听闻教堂地下室有电源,她立刻让化妆师带着卷发棒,和她一起冲下楼,化妆师的丈夫与女儿也紧随其后。正当她燃起一丝希望,却发现无人携带转换插头。

一切都是徒劳,异国他乡的陌生令她措手不及。尽管她已在坦桑生活了一年,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中国公司,未曾感受到太多差异。此时此刻,阴暗的地下室里,这个转换插头不合时宜地击溃了杨莉的所有刚强。她孤立无援,泪水决堤。

亚力克在教堂等候多时,察觉到异样,连忙赶来。和亚历克一同下来找她的还有杨莉的弟弟和中国朋友。楼上,一屋子人都在等她出场。

“你很漂亮!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亚力克不停地安慰,“你就是不弄头发,你都很漂亮。不管怎样,你都是最美的。”

终于,杨莉止住眼泪,理好裙摆,步入教堂。


教堂婚礼

5. 一个男花童,两个女花童

尽管杨莉对妆容愤恨不已,但当化妆师女儿希望担任花童时,她还是答应了。她向婆婆提出要求,可婆婆却拒绝临时更换。婚礼因此出现了令杨莉极为不悦的场景:一个当地男花童,旁边站着两位女花童——一位是黄皮肤的中国姑娘,另一位是黑皮肤的坦桑姑娘。

尽管这安排并非婆婆的本意,但杨莉总觉得心中隐隐不安。婆婆一直担心杨莉会抛弃亚力克,而这次花童的安排,似乎无形中映射出未来家庭的某种模样。杨莉莫名觉得,婆婆是不是想借此暗示,亚力克还会迎娶一位当地妻子,走上一夫多妻的道路。

其实,亚力克早就说过自己并不接受坦桑一夫多妻的习俗,他是尊崇一夫一妻制的基督徒。

“你的父辈也是基督徒,也娶了那么多老婆,”杨莉直言,“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小辈总会学到一点。”

亚力克再三强调,他们的教堂严格遵循一夫一妻制。如果夫妻之间出现矛盾,证婚人还会主动介入,进行调解和思想工作。即便要正式离婚,也必须经过教堂的批准,否则政府不会受理。

他还说自己就是不愿离婚才执意要领两个证——教堂结婚证以及政府结婚证。此外,他在政府结婚证上勾选了“一夫一妻”,而不是“一夫多妻”或“潜在一夫多妻”。


教堂结婚证(注,不是杨莉与亚力克的结婚证,仅供参考)


政府结婚证,最右栏显示了有关一夫多妻的选项

(注,不是杨莉与亚力克的结婚证,仅供参考)

6. “讨厌”的婚礼

完成教堂婚礼后,杨莉夫妇与宾客一同驱车前往宴席现场。

在坦桑,婚纱照不像在国内那样提前精心拍摄,而是沿途择景即拍。车停了两次,每次,杨莉都像个人形模特,和亲戚挨个合影。她穿着高跟鞋,踏在草地上,脚步轻缓却仍没躲过湿漉漉的粘腻,虫子也悄悄钻进婚纱夹层。

她咬牙坚持,最终收获了一组十分真实的写真。“没有角度,没有修图,许多画面甚至没有对焦。”她无话可说。

到露天宴席地时已是七点半。四周灯光闪烁,氛围热烈。舞台中央,两张气派的宝座宛如皇室御座。

八点,音乐骤然响起,当地宾客纷纷起舞,笑声与歌声交织在一起。亚力克兴致勃勃地加入,肆意地扭动身躯。杨莉却有些茫然,她穿着华丽的婚纱,行动不便,而且她也并不习惯这些奔放的舞蹈。她呆坐着,仿佛周围的热闹与她无关。

接着,主持人登台邀请亚力克亲友一一发言。这场“祝福”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杨莉只听见一片叽叽喳喳的斯语,饥饿与困意不停前来叨扰。她满脑子想着快点开饭。

十点半,切蛋糕仪式开始。杨莉按规矩,恭敬地喂了婆婆一口,然后又将蛋糕分发给宾客。

随后是礼物环节。宾客们迈着舞步,摇曳着坎加,登台献礼。坎加是一种印有字句的长方形彩色布料,常用作婚礼礼物。婚礼专用的坎加上通常写着类似“婚礼的喜悦在于彼此相爱”、“哦,主啊,赐福我们的婚姻吧”之类的句子。

礼物环节的尾声是女方向婆婆献礼。杨莉对此毫不知情。就在她一脸错愕时,亚力克迅速塞给她一个空盒。她僵硬地递过去。婆婆打开后,大惊失色。等婆婆反应过来,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儿子养你这么久,你就给我个空盒子呀。”尴尬中,这一环节勉强收场。

十一点,终于进入晚宴环节。杨莉已经饿得浑身无力,还好新郎新娘可以先行在自助区取餐。等他们在舞台前的小桌旁落座后,其他宾客便可依次排队取用。

午夜十二点,婚礼落下帷幕。

杨莉回到家,婚纱都没脱便倒在床上睡去。

最终,杨莉会意识到这场婚礼代表了老公和婆婆对她的重视,因为许多嫁到坦桑的女人根本没得到这个正式的仪式;她甚至还会对亚力克说:“老公,谢谢你给了我这么一个婚礼”。不过,在刚结婚的那几个月,每当回忆起这场“讨厌”的婚礼,她总是忍不住抱怨,觉得把钱花在这样一场耗尽体力的仪式上,远不如一场痛快的旅行。


露天婚礼

7. 坦桑“妻管严”

步入婚姻后,杨莉打算像她的潮汕父母一样,男主外,女主内;要是有机会,还可以像父母那样一起创业,她的父母是广交会的参展商。于是,她辞去工作,专心在家打理生活。

一开始,亚力克的母亲和阿姨担心杨莉做的当地饭不好吃,骗她说这里的习俗是男人的衣服只能由妻子洗,饭菜则由保姆做。杨莉不同意,她认为要赢得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她坚持亲自下厨。

“当地饭很简单,不就番茄、洋葱、土豆炖一炖。”杨莉说,“我偶尔包点饺子,弄点手擀面炒一炒,人家发现中国菜好吃,我老公现在已经吃中国菜了。”

与此同时,亚力克则全身心投入创业。他尝试了多种生意,卖蛋糕,卖乌噶里(Ugali,即玉米面团,是当地主食)。“但还是不够老婆花。”杨莉笑着说。亚力克继续想方设法为家里赚钱。他投资理财,购置了十套房产出租,接着又钻研卖啤酒,还开始养鸡养猪。

两人的婚姻也给亚力克带来了一个商业契机——签证代理业务。在中国,中非夫妻往往是商业伙伴,在坦桑亦是如此。两人各司其职,一方负责扩大华人客户群,一方负责具体办理。亚力克甚至还去达市大学报班学过中文。公司运营得如火如荼,两人经济状况也愈发宽裕。

杨莉觉得,亚力克勤劳大方,从来不管她如何花钱,和那些一旦追到手就变吝啬的男人完全不同。此外,他十分听话。大事小事,他都听老婆的。面对杨莉的暴脾气,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从不对她大声讲话。

在外界对非洲男性的诸多误解中,家暴问题常被过度强调,亚力克的表现显然完全不同。倒是杨莉总是骂骂咧咧。某天,亚力克好奇地问杨莉为什么那么爱骂他。

杨莉说:“你不就是因为我骂你才爱上我的吗?”

杨莉的幽默也逐渐影响了严肃的亚力克。

一次,亚力克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呕吐不止。的确,亚力克工作不顺时,总会出去喝杯闷酒,以免把情绪带回家,但他一般不会喝成这样。杨莉看到他呕吐,气不打一处来,顺手用空心棒子打了他几下。

第二天,杨莉问他,“明知道我会很生气,你为什么不酒醒了再回来呢?”

“不行,”亚力克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酒醒了,被你打,会疼。”

某个瞬间,杨莉知道,这个男人可以做自己孩子的爸爸,可以给孩子提供一个不错的未来。于是,她认定了这个人。

杨莉陆续生下两个女儿,彻底在坦桑扎下根来。

8. 不必出生的儿子

亚力克还想要个儿子。

在非洲的大多数文化里,更多孩子意味着更多祝福,一夫多妻的传统也根植于此。在《非洲的爱与婚姻》中,肯尼亚的基督教哲学家姆比蒂从神学角度委婉提到,非洲社会对子女的重视——尤其是对男孩的重视——源于对“永生”的追求。永生意味着在后代的记忆中延续,儿子不仅传承父亲的姓氏,也被视为父亲生命的延续。因此,结婚生子,尤其是生下儿子,在当地文化中受到极大的推崇。不结婚、不生子几乎等同于自杀行为。

但杨莉不愿再生。

在杨莉家中,女性地位一直很高:她的父亲是“妻管严”,每月两百块的零花钱得找妻子讨;她的弟弟也得和姐姐共同分担家务。此外,弟弟并不想要儿子,只愿独宠家中女儿。因此,杨莉并不赞同网络上对潮汕文化的片面刻画。当然,她也不认为亚力克重男轻女,她只是觉得人总是很贪心,希望儿女双全。其实她自己也有这个愿望。“都说儿子亲妈,女儿亲爸,我也会怕女儿到了青少年时期会偏向他。”

不过,即便如此,杨莉依旧不愿再生。她唯一的顾虑是,如果不生,他是否会寻求别的女人延续血脉,女儿的生活是否会因此受到影响。

杨莉告诉亚力克,“我不想要儿子,但我可以为了女儿的物质生活稳定去生。但我要告诉你,是你逼我的。”

他们咨询了试管婴儿的方案,甚至了解了代孕选项,但她很快意识到,无论如何,儿子的到来都会改变女儿的生活。

“试管要花上万美金,你拿存款去生儿子,为了什么?你家有皇位要继承?”

“你总是很忙,没空陪我,你说要努力赚钱。那有了第三个孩子,你是不是需要更努力地赚钱,更没空陪我们?那我们结婚是为了什么?”

“生活中除了儿子,还有很多事情。去旅游,去看不一样的东西。如果再生一个,我起码要被困住五年,两个大的孩子也没法出行。”

亚力克无言以对。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老了没法去女儿家,没儿子,就没家了。”

杨莉反驳,“你说,你生病了,是你女儿照顾你比较好,还是儿媳照顾你比较好?如果你妈生病了来找我们,你上班,让我照顾她,怎么可能?”

亚力克还是不愿放弃,说自己的表兄弟都有儿子。

杨莉则说亚力克的当地富豪朋友也只有一个女儿,也过得很满足。

最后,亚力克表露,“有了儿子,我妈妈会很开心。”

杨莉这下全明白了。他母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虽然母亲住在其他城市,婚后鲜少出面,但这次,她一定对他施加了极大的压力。

杨莉驳斥道:“你要用我的肚子来让你妈开心?……当年跟我结婚之前,但凡你跟我说必须要有儿子,我们都不用结婚。”

两人你来我往争论了一周,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后来,某天凌晨,三四点,杨莉发现亚力克不在家。她问亚力克去哪了。

亚力克说,“睡不着,去路上逛一逛,想些事情。”

杨莉没有阻拦,让他独自去思考。

两天后,杨莉问他:“还在想吗?”

“没有,没有。不想了。”

时至今日,杨莉还是没生儿子。她不知道亚力克是否放下这个念头,但这两年,他再没提这件事。

9. 在黑色中迷失

虽然杨莉早已成了非洲新娘,但她对中非爱情的态度依然悲观。

坦桑约有三万华人华侨,大部分都在达市。杨莉保守猜测,达市只剩下十几对中非夫妇,因为不少都在孩子上初中时离婚——有的因出轨,有的因养老规划不合,有的则因思想差异……她觉得,这些事或许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杨莉偶尔会感到孤独,尤其是和亚力克吵架时。每次,她哭得一塌糊涂,跑出家门却发现哪也去不了。她说自己不会开车,“很可悲。”她也没法打车回娘家。她甚至没法找朋友哭,因为她在当地没什么朋友。

“华人基本上都是来赚钱的,人家各过各的……而且一般中国人也不祝福这种婚姻,都等着看你笑话,看你离婚,然后说,‘我早就告诉你了,不靠谱。’”

对于自己的难题,杨莉倒能忍受,最让她担心的还是女儿的身份认同问题。五岁的二女儿总是问她:“妈妈,为什么我的头发不是直的?”“为什么我的皮肤是棕色的?我想和你一样的颜色。”

每次听到这些问题,杨莉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嫁给了黑人,尤其是她觉得这给女儿带来了困扰。

最后,杨莉告诉女儿,“颜色不是很大的问题呀,主要是你这个人读了多少书,人品怎么样。”

为了让女儿不纠结自己的肤色,杨莉不顾亚力克的反对,也不在乎她和亚力克都不懂法语,坚持将女儿送进了法语国际学校。杨莉有自己的考虑。法语学校混血儿童很多,她希望女儿能在多元文化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会在中国人群中格格不入,又在坦桑社会里显得游离。她希望她们能够不受歧视地过上更发达的生活。

杨莉告诉女儿,“你们要努力学习,变优秀,去很多国家看不同的事情。”

杨莉常常带女儿回国,一年至少两次,因此,女儿和杨莉家人十分亲近。杨莉也喜欢带亚力克回国,而对于回中国,亚力克比杨莉还要兴奋,总是提前两三个月就开始筹划。

第一次去杨莉家时,亚力克就告诉过她:“中国人真好,住这么久,还是如此热情,要是坦桑人,早就给脸色了。”

亚力克如此喜爱娘家,以至于每次回去时,都会包上一万元红包给杨莉的母亲。

不过,杨莉家人依然心存担忧,生怕这个远在他乡的“妻管严”某天突然变心。

去年,杨莉曾独自回国一次。父母不明所以,竟误以为她和亚力克要离婚。杨莉将计就计,给弟弟打电话,说,“我抓到老公出轨了,我现在回国没车费,你给我发2000块钱。”

弟弟立刻转账。风尘仆仆的杨莉随即给弟弟发了张照片,弟弟看到她疲惫的模样,更加觉得姐姐在外面过得艰难。他在家里大说特说:“我就知道不能嫁黑人。”

杨莉明白,大家总是习惯性地认为非洲人不如中国人,尽管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她也知道,她决定结婚时,家人是拗不过她才勉强同意,但他们并未真正改变对黑人的看法,甚至拜神祈求,希望她遇到的非洲男人与众不同。

就连杨莉自己也深受这种偏见的影响。

她曾对亚力克说,“如果我在国内遇到你,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她也曾和朋友说,“如果说亚力克皮肤白一点,或者说和中国人差不多,我觉得我是搭不上的。”

有时,她甚至会说,“我爱亚力克,但我讨厌‘黑人’,也不愿意女儿嫁给‘黑人’。”

这里的矛盾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难以理解。杨莉所谓“黑人”,其实指的是每个群体中都会有的不善之徒。语言的滥用很容易让偏见如同瘟疫般蔓延。

杨莉曾问过亚力克是如何看待自己黑色皮肤的。亚力克说,“我对自己的黑色皮肤没有一点自卑。”

最后,她告诉自己,“作为一个老公,他对我,对孩子,足够了。要再去说他这个黑色皮肤,就有点过分了。”

带着骗局般的玩笑,杨莉独自回到了家中。

父亲问母亲:“怎么了?吵架了?”

“不知道啊,你自己问。”

杨莉不语。

“那孩子呢?怎么办?怎么没带回来?”大家越发担心。

直到吃完饭,杨莉才告诉他们自己是回来体检的。

父母放下心;弟弟则让姐姐赶紧还钱。

那次以后,杨莉又带着亚力克和女儿回国,带他们旅行,了解文化历史,体验新鲜世界。

其实,亚力克以前一直以为旅行不过是去草原看动物,一路颠簸,身心俱疲。直到他跟着杨莉周游中国,他才发现,原来旅行也可以如此便捷,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就在上个冬天,杨莉带着亚力克和女儿去了东北,带他们了解侵华日军第100部队的历史,带他们一起欣赏冰雕。

无比幸福地,他们全家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雪中冬季。

10. 十年锡婚


结婚时拍摄的婚纱照

每年纪念日,亚力克都会带杨莉出去吃饭,并问她:“你对我们这几年的婚姻满意吗?”

然后,亚力克自问自答:“我对我们的婚姻挺满意的。”

亚力克所说的婚姻,大部分是由一种极具规律性的生活构成。

清晨六点半,杨莉准时起床,送孩子上学;八点,她来到健身房;十点,她出现在办公室,忙碌半日后便去接孩子放学。晚饭在六点准时开动,亚力克时常缺席。八点,她哄孩子入睡,结束一天的母职。周末,孩子的补习课排得满满当当——英语、法语、中文,还有小提琴,她难以清闲。

亚力克同样忙碌。为了养家,他牺牲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他下班回家时,孩子要么即将休息,要么已沉入梦乡;而清晨,杨莉领着孩子出门时,他还未醒来。尽管如此,他珍惜每一个能与妻子共度的夜晚——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看足球赛、追电视剧、欣赏电影。在这些惬意时刻,他总会取来润肤乳,给她按摩双脚。到了十点,两人便安然入睡。

对亚力克的纪念日问题,杨莉没有直接回答。她说,“得看你表现。”

杨莉的爱意表达似乎总有些拐弯抹角。

今年生日时,杨莉送给亚力克一瓶汤姆·福特的乌木香水,并在朋友圈公开为他送上祝福。

“买那种八角桂皮大料味,”她写道,“味道能呛到人,十米开外能熏晕人的香水,我就知道是对的。这些老外就喜欢这种,还特别打电话感谢!生日快乐,大哥!”

今年下半年,两人的十年锡婚即将来临。与往常一样,他们计划外出用餐。

“我也埋怨过他,没有什么铺满玫瑰花的浪漫。”杨莉抱怨道,“结果他来了句:‘人家那么浪漫求婚的还离婚,你看你跟我过得好好的。’”

今年的纪念日上,或许亚力克又会问杨莉是否对婚姻满意,或许杨莉依旧不会直接回答。

尽管杨莉时刻都记得亚力克的优点——“肯定比我多”,但她总是轻描淡写地,同时又似乎是谨小慎微地说:“将就过。”仿佛话一旦说得太满,好运就会消失。

她告诉朋友:“我从来不会说我很幸福,或者说我会一直幸福。这要看运气……但生活的柴米油盐,他给了,尊重也给了,话也听你了。偶尔打骂他,他还笑嘻嘻的,给女儿装弱救命,‘妈妈打我’。这样子,就差不多了……至于未来,能走多久,算多久。”

(*根据杨莉口述整理,杨莉与亚力克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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