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世博文化公园里的樱花
公园里樱花正开,林下正逢一对情侣走过,那女生抬头仰望着樱花,叹了口气说:“还是没我们上次在东京看到的美啊。”男生有点不屑地说:“也就那样吧。日本的好东西,都是从我们中国过去的。你不知道吗?樱花也原产于中国。”
“樱花原产于中国”这个说法,我倒也不是头一回听说,但闲来无事查了一下,才愕然发现这已经是网上相当流行的说法。这一主张设想了一个单一起源并向外扩散的历史图景:樱花数百万年前起源于中国西南的喜马拉雅山脉,移栽到中原后,宋代被引种到日本。
知名科普作家刘夙在一文中已经明白无误地指出,这是混淆了两种不同的起源:“野生樱花的起源和栽培樱花的起源,在科学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他无可辩驳地论证指出,中国虽然有野生樱花,但历史上既不曾重视,传统上也没有对樱花赋予什么文化意义,跟现代栽培樱花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现在所熟知的栽培樱花品种,和中国都没什么关系:“现代栽培樱花的品系带有极为鲜明的日本本土特色,它们是不可能诞生于连作为育种核心种的大岛樱都没有野生分布的中国的。”
中国也有多达32种野生樱花,其中25种是中国特有种,完全有望培育出新的栽培樱花品种,刘夙说:
在我看来,不管是这些新优品种,还是从日本引进的品种,最好的宣传就是不要去刻意和什么传统、什么文化挂钩。它们源于自然,展现的是自然之美。惯于沉浸在人情世故中的中国人,是否可以放下这些重负,单纯去感受一下大自然的璀璨多姿?
说得很对,但这恐怕并不只是“人情世故”的问题,因为我们对任何花草的观赏,其实都不可能是纯“自然”的,我们之所以欣赏某一种花草,往往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文化所赋予它们的象征意义。
对樱花来说,看似矛盾的是:尽管有那么多人竭力主张“樱花起源于中国”,但与此同时,它又被普遍看作是日本的象征。
对那些主张“樱花原产于中国”的人来说,这与其说是一个植物学问题,不如说是一个涉及文化立场的政治问题: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对待外来事物?
在吸收异文化事物时,每个社会都需要进行调整适应。一般来说,完全陌生的事物很难被容纳、吸收,就算迫不得已如此,也会经历漫长痛苦的激烈排异反应,此时,就可能演化出种种特殊的策略。
作为一种相对孤立、保守的文明,中国对外来文化的吸纳往往很不情愿(汉语中的外来语借词,是各大语种中最低的),就算吸收也要进行彻底的“中国化”改造,而这种涵化进程的第一步,往往就需要先把陌生的变为熟悉的,办法则是:把新的说成是旧的,把别人的说成是我们自己的。
中国人喜欢强调足球起源于中国古代的蹴鞠,然而现代足球从规则、场地到用球,完全是近代英国社会的产物,除了表面上的相似性之外,没有什么证据表明现代足球是由蹴鞠演变而来的。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的是,“足球的起源”和“现代足球的起源”是两回事。但含糊有含糊的好处,那不仅能让中国人能拥有一种文化自豪感,并且也为接受现代足球运动铺平了道路,因为那仿佛“本来就是我们的”。
虽然现代栽培樱花是日本社会的产物,但只要断言中国是野生樱花的唯一故乡,那么这一陌生的外来事物一下子就是“我们这里出去的”了,既然原本就是中国的,现在不过是“出口转内销”,那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这种消化吸收策略,在中国社会遭遇外来事物时一再使用,可见具有顽强的社会文化心理支撑。讽刺的是,这既让中国人继续抱有优越感,同时又扫清了吸收异文化的心理障碍,代价则是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其间的差异。
明末清初,西方科学技术东传,中国士人分为两派:一派敌视、排斥,大儒刘宗周力主禁绝,尤其是历法与火器;另一派则以徐光启为代表,主张“西学中源说”,即这些新输入的“西学”都源出中国,黄宗羲《叙陈言扬勾股述》就说西学“此特六艺中一事,先王之道,其久而不归者,复何限哉!”
现在我们多赞赏康熙以开放态度积极学习欧洲先进科技,然而康熙本人却坚信西学不过是圣人之学播迁西土之遗绪,他晚年曾自撰《三角形推算法论》,断言:“论者以为古法、今法之不同,深不知历原出自中国,传及于极西。”在此吊诡的是,他的“开放”正由于其“保守”:他否认西学是异己的西学,而坚持认定这“本来就是先王之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有几分像是自欺欺人,明明借用、盗用了异文化还非要反过来说是别人拿了自己的,其结果可能反过来被西化而不自知,但这种文化心理不是偶然的,从根本上来说,是由于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一元本体论:中国人相信,万事万物都有唯一的本原(不管它是叫做“太一”还是“大道”),只不过分化之后呈现的样子不一样罢了,所谓“理一而分殊”。正因此,中国人对“起源”和“正宗”格外执着,因为占据正统地位就是占据了制高点。
近现代的民族国家,为了维护自身脆弱的自尊心,经常要格外突出本国是许多事物的发源地。苏联时期的教科书在涉及种种发明创造时,这是标准的写法,有人以“俄国是大象的故乡”来挖苦这一愚蠢的沙文主义做法。值得注意的是,往往越是后发国家,在这一点上做得越是过火,因为“文化自信”往下挖一层,正是“文化自卑”。
在“樱花原产于中国”的争论中,我们也能隐约看见那种心理:那些人之所以抱有这一主张,其实内心相信文化交流不是平等的,相反,输出方优越于输入方,因而谁要是借入了,谁就低人一等,既然如此,那么输入方只要内心相信自己其实才是输出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借入。
没有哪个社会能不带着文化意识去接受外来事物,但真正的自信不是靠这样来保持的,而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承认并欣赏他者,也欣赏接纳之。到那时,我们可能会发现,那个一度为之争执不下的起源问题,根本就没多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