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地和她回忆老人艺二团的事，她一点一点全想起来了，唤醒了许许多多往事。
上海人民艺术剧院著名演员周谅量，是我的前辈。我们都曾在上海人艺演员二团工作，我习惯称她谅量老师。她的台词节奏感与感染力深深吸引了我，引起我的专业思考。当时作为一名青年演员，我时不时会从心底发出感慨：谅量老师的台词为什么能够这么好？
武康路上，周谅量的家
著名演员周谅量，是我的前辈。我们都曾在上海人艺演员二团工作，我习惯称她谅量老师。那时她居住在武康路湖南路口一幢老洋房的三层。我进入人艺的最初几年，住在安福路的单位宿舍。安福路和武康路挨得很近。那时候，我经常从安福路人艺的大门出来，一般都是往左拐，骑上自行车途经常熟路，沿着长乐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经常去演出的兰心大戏院（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改名为上海艺术剧场），那里曾经上演过我们上海人艺的许多剧目；或者，我从安福路人艺大门出来往右拐，步行没多远就到了武康路，再穿过整条武康路，到天平路上的文艺医院去治疗嗓子发炎等症状，做嗓子理疗。武康路是伴随我近半个世纪的一条马路，年轻时总觉得它过于幽静，甚至有着一丝丝的神秘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武康路上行人寥寥，马路两旁的别墅建筑，大都是围墙外加竹篱笆，别有情趣。在没有演出的日子里，尤其是在夏季，我也喜欢去幽静的武康路散步，这样，经常走着走着就到了周谅量老师的家。
谅量老师的先生是上海儿艺的演员宋家祺老师。他们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与我同龄，但不知为何与我接触更多的是小女儿欢欢。有段时间，我们三天两头在一起瞎玩。欢欢读书很用功，高考时志在复旦外文系英美文学专业。谅量老师有一天和我讲起她小女的志向，皱着眉头说苦于没有复习资料。正好我有个一起玩的朋友提到过，他有去年高考的复习材料，于是我就从他那儿要来了。那个年代，单位附近的武康路、华山路、镇宁路一带，下水道系统年久失修，疏通不畅，到了梅雨季节就发大水，严重的时候会水没膝盖处。那天我蹚着水走到武康路谅量老师家，给了她这沓复习资料。谅量老师高兴地直呼：“丫头，太好了！太好了！”那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在的网红们也许无法想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高级优雅的“梧桐区”，还会年年发大水的情景。
她的台词为什么这么好
谅量老师真是人漂亮戏又好。说她漂亮，是天然去雕饰的漂亮；说她戏好，是货真价实没有水分的好。尤其是戏剧语言，台词的形态到了她手里，谅量老师都有能力把它从戏剧人物身上自然化解到演员自己身上，用生活的语言形态传递出来，投射给观众，毫无矫揉造作之感。谅量老师曾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长江剧场主演过一台话剧《泪血樱花》。内容是关于中日友好的。她扮演了一位日本女性，年轻时钦慕一位中国男子，后因个人无法掌控的原因中断了联系。中日关系正常化以后，她又来到中国，有情人终得重逢。那时候，谅量老师才人到中年，在舞台上风姿绰约，满场惊艳。她的台词节奏感与感染力深深吸引了我，引起我的专业思考。作为一名青年演员，我时不时会从心底发出感慨：谅量老师的台词为什么能够这么好？这个“好”的意思，不单单指她说台词时的声音好听，也不只是指她的发音字正腔圆，而是，她能让台下的观众感受到，每句台词都传递得那么准确，台词所涵盖的语意内涵，经过她的演绎后，能如此触碰人心，温润有力。记得那几年，我经常去武康路周谅量老师的家，讨教专业上的问题。
《于无声处》剧组到南汇演出时的合影，右一为周谅量，右二为奚美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于无声处》这部话剧风靡全国，各省市的专业院团纷纷上演。我们上海人艺二团也紧随其后。我有幸和谅量老师同在一个剧组，我扮演女主何芸，她扮演我在剧中的男友欧阳平（由俞洛生扮演）的母亲梅林，梅林同时也是何芸父母的老战友，在剧中扮演何芸父母的是章非和程素琴两位老师。谅量老师在剧中扮演的梅林是一位受过迫害的老干部，刚刚得到平反，带着一脸风霜走上了舞台。戏的开始，欧阳平与他母亲从北京来到上海老战友的家，也就是欧阳平女友何芸的家。两家既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又是曾经的战友，理当相庆重逢。但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残酷的真相是，梅林在那场政治运动中被捕入狱，正是何芸父亲为了自保，不惜陷害战友的结果，而且他在戏里还出卖了“天安门事件”的英雄欧阳平。
作为戏剧人物关系，这就有点意思了。我想说的是，在我前面提到谅量老师主演的《泪血樱花》中，扮演男主角的正是章非老师，他和周谅量既是同辈同事，也是演员二团的老搭档。在前一个戏里演的是异国情侣，而在《于无声处》里，两人又成了出卖者与被出卖者的“前战友”。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观察、学习艺术前辈们塑造角色的路径，尤其是一些关系复杂、暗流涌动的人物间的情感呈现，在排练场，他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从一句句台词中讨论分析和抠戏的场景，真是看得我犹如置身专家的教学课堂一般。欣赏这些前辈艺术家的好，如同春风化雨般地受到启发，学到他们的创作方法，慢慢发现了如何保持创作激情的关键因素。前辈艺术家们是有共性的，但更有各自不同的个性特征，谁也复制不了谁。章非老师和谅量老师就是这样。我在和上海人艺的前辈们一起工作的过程中，潜移默化间，自己也就在艺术上慢慢成熟起来了。
体验派的表演风格
谅量老师的表演风格是基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理论体系，也是重视内心体验的那一派。她的强项是台词功底扎实，表达细微准确。当然，表演专业的整个艺术呈现链上，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如前期对剧本主题的认知、演员对角色在剧中作用的解读、再到角色如何呈现等等，缺一不可。我理解周谅量体验派的表演风格，是她最下功夫的台词体现。这个“下功夫”的着力点，她是用在如何“化解”这个环节上的。我们常常会在排练场以及拍摄工作中，听到导演对某些演员说：你要把台词变成你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因为某些演员在角色理解的整体链接中出了问题，如果演员对角色理解不准确，在最后呈现时就无法把台词“化解”成自己的话来说。谅量老师表演风格上的强项，是对角色的内在情感有深刻体验之后，还有能力把戏剧性的台词，“化解”成为生活语言自然流露。她的表演中，从来都没有那种刻意的舞台腔。可以说，在我的事业成长过程中，谅量老师独特的台词风格对我有过重要影响。
周谅量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经主演过一出话剧《祖国狂想曲》。剧本是由上海人艺的资深编剧王炼老师创作的，王炼老师也是舞台剧和电影《枯木逢春》的编剧。在这部话剧中，我扮演的角色是国际知名女记者史沫特莱。剧中有一个情节，史沫特莱在采访工作中，与一位中国男子发生过一段恋情。最后一场戏里，年老的史沫特莱在梦境里见到曾经的恋人，可是那段台词我怎么也说不好。也许是我太年轻，用台词表达这么大年龄差距的角色的内心感情，实在缺乏经验。第二天就要连排了，怎么办呢？我想到了谅量老师。白天排练结束，吃过晚饭，我就让同学静陪我去武康路周谅量的家讨教，静说她也想去听听老师怎么辅导的，于是我们一起来到那幢老洋房的三层。坐在谅量老师家的饭桌边上，我翻开剧本，谅量老师很仔细很仔细地听我把那段台词念完。然后，她想了一下，对我说：“你听我说一遍吧。”于是，我屏息凝听……那个老年女性的语调，对年轻时代恋人的思念，声音或沉重或惊喜，战争年代的无情无奈……由谅量老师的嘴里缓缓而出。离开她家前，谅量老师让我又念了一遍，并嘱咐我回去再好好琢磨。第二天这个戏连排，静特意坐在排练厅里观看。结束后她对我说，这场戏把她感动哭了。又说：“昨天晚上在谅量老师家，你还没有说得这么好呢。”是的，我经常能从前辈身上获得灵气，我感激不尽！
鲐背之年，依然情感细腻
谅量老师已经90岁出头，进入鲐背之年了。我也好久没有见到谅量老师。前年听说她抱恙住在徐汇区中心医院，我特意去看望她。今天为写这篇文章，我翻看了当时的日记，竟有如下的记录：“某月某日上午，去徐中心看望周谅量老师。开始她没认出我，只认出了陪我同去的席医生。席说你认识奚美娟吗？她好像慢慢想起来了，喃喃地说：‘她是我们单位的。’我指指自己，告诉她：‘就是我呀。’过一会儿确认了后，她高兴地说：‘是丫头来了？你这个丫头的昵称，还是阿朱叫出来的，后来就都这么叫你了……我是一直很喜欢你的……哎呀丫头还是这么朴素，你要打扮一下……你现在是不是担任了文联的职务？我在报上看到后问，这是不是我们的奚美娟？人家讲就是的，还有哪个叫奚美娟呀！你家以前住在上钢三厂附近，你和石静带着欢欢去玩，欢欢说菜好吃。你还记得吗？……丫头你现在真好，戏也演得好……’我拉着谅量老师的手说：‘是你们培养得好。’我用手摸摸她的额头，谅量老师说：‘你的手真软……’我感动不已，一位从事了一辈子表演艺术的老演员，到了90岁高龄躺在病床上，居然还有这么细腻的感知。我不断地和她回忆老人艺二团的事，她一点一点全想起来了，唤醒了许许多多往事。一上午，我们的聊天几乎没停，她的样子好开心！”
（作者供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