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同为素食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韩国女作家韩江的小说《素食者》里的女主角英惠,于我而言似曾相识。
英惠是个普通女子,她为了逃避来自丈夫、家庭和社会的暴力,决定变成一棵树。她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拒绝为家人准备荤菜,甚至拒绝“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食物和交流的植物。而随着英惠越来越极端的反叛,丑闻、虐待和疏远让她进入自己的幻想空间……
我试图理解韩江“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的用意,也试图理解英惠,在同情她的遭遇之外,更希望她的“存在”能给世界带来一些正面力量。还有很多疑惑,我想当面向英惠问个清楚。于是,我想象英惠的造访,我强烈地感觉到我需要“会一会”她。于是,在一个手机不响、风声也无的冬日下午,英惠来了。
女作家韩江
玄关外的英惠带着浅浅笑意,她脸庞清瘦,眼神安静,淡绿色针织外套笼了层薄薄的雨气。“这种天……”英惠拢起黑雨伞,跺了跺脚,褐色布裙下的白球鞋沾了几截草叶,却不见一点儿土。
8年来,我也和英惠一样,成了素食者。偶尔有些场合,我只默默坐在角落,不动声色地忽略掉眼前的肉食,并不需要张扬自己的饮食习性。但英惠不一样,她一出现就被迫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或者说,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暴露自己的素食者身份。
尽管从书中了解了英惠不少,但我对她的生活习惯依然知之甚少。譬如,她饮不饮茶,用什么样的餐食,对于她现在的状况就更没有概念了。不过,我没有刻意去调查,想来也不需要如此郑重其事。因为礼节都是准备给客人或需要讨好、拉拢的人,要么就是为了彰显自己,对此,我和英惠都不需要。
“多美的花啊,像一颗红宝石在水里绽放。”英惠注视着我给她准备的玻璃杯里的茶汤,轻声喟叹。在蜜糖里腌制了一个月的洛神花徐徐舒展,漾出一波一波的红晕,衬得英惠捧着茶杯的手指愈发纤细苍白,骨节处泛出玉一样半透明的光泽,似乎有嫩芽就要破皮而出。我望向英惠背后的玄关,那把黑雨伞挂在花架上,像个拉长的绷紧的问号。
英惠也扭头看一眼那伞,有点腼腆地解释:“这样,看起来更像人吧?下雨天,人类都打伞。”顿了一会,她又补充道:“再说,也不好浑身湿哒哒地到你这儿来吧?”“我以为,你是不在意这些的。”你不是更喜欢雨水的吗?你不是早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吗?我心里闷闷的,搞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有点介意这个。
“变成一棵树之后,我发现弯曲也是一种力量。”英惠眼光灼灼地看着我,没有进一步解释。我记起不久前的一桩事。我去外地出差,住的酒店房间浴室排水不畅,工程师里里外外一番检查后发现,竟然是附近的一棵榕树把根伸到了下水管道里,而且根茎在管道里匍匐生长了10米之远。我把这件事说给英惠听,她大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个孩子,恍惚间我看到她全身的枝叶都晃动起来,“哗啦,哗啦”。
《素食者》书封
笑够了,英惠坐直身体,凑近我说:“我正在练习弯曲,以后哪怕有一天在绝壁上生长也不怕了。”也是,我每次从学校图书馆前的那条路经过,都注意到路旁水泥护墙上几乎凭空长出来的植物,有草本的,也有木本的,无一例外会先打横支棱出几厘米到十几厘米的距离,然后再抬头垂直向上生长。那齐齐整整折出来的90度直角,就像是照着女娲的矩尺量出来的。
“既然如此,你之前又何必受那样的苦?”我既心疼她曾经的遭遇,也为她现在的弯折感到不甘。“这不一样。那时候,身体是我唯一的武器,”她说,“没有人给我空气和养料,我只有自己挣脱出去,自己滋养自己。”是啊,削你自己的骨头为刀戟,淬你自己的血肉做养分。我垂眸,想起她曾质问的:“我变得如此锋利,难道是为了刺穿什么吗?”那时候日渐消瘦的英惠知道自己最终刺穿的不仅有其他,还有自己的皮囊吗?销毁了自己,才好重塑一个新的英惠吗?
远古神话中,力大无穷的巨人盘古手持板斧开天辟地,最终自己的身体分崩离析、化作世间万物,一个新的乾坤就此生生不息。可是英惠,她那么平凡、那么朴素、又那么纤弱的一个女子,怎么能有盘古那样的气力和决心呢?
这就不得不从英惠的那个梦说起了。那个不曾被认真倾听的梦,到底是如何像一个触控开关一样改变了英惠的信念?在变成素食者之前,英惠做了一个怪异的梦,黑暗的梦境中满是吊挂的动物尸体,还有人们映在血泊中的脸……“那就是个犯罪现场,我在被害者里面,但我也是凶手之一,”英惠的声音低沉下去,“当我发现这个让人惊骇的事实时,我就没办法再那样下去了。”她又说:“没人知道我有多痛苦,没人相信这个真相。”
另一个版本的《素食者》
发现真相需要契机,接受真相需要巨大的勇气,背负真相更需要千钧不屈的坚韧。英惠的力量,正来自她经受的痛苦。痛狠了,就装不出风轻云淡了,也没必要再装了。“当你不想再做一名掠夺者的时候,就会成为其他掠夺者的猎物。”“哪怕你一直退缩,也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安全躲避。”
“所以,我只有变成一棵植物。”“我只需要做一棵植物就好。”“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瞧着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英惠,诧异地问她:“这些话,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她如果早一些和家人解释清楚,就不至于经历后来那些痛苦了吧。
“我想过要说,但是没来得及。”英惠神色黯然地说,“事情总是这样。”不是你没来得及,而是他们没顾得上。我的心又是一疼。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问起她的前夫、姐姐、姐夫和父母,这些人在英惠的故事里曾经都有重要的戏份。
英惠看着我,唇角牵起一个弧度,眼底干干净净,是电脑磁盘被彻底格式化过后那种干净。我懂了。血浓于水。但浓于水的血可以幻化出很多形态:梯子、绑带、蜜糖、沼泽、利刃……英惠身体里流的不再是血了。
我想起自己的经历:“你就是想让我们都跟你一样吃素!”晚餐的饭桌上,孩子的叫嚷呼啸而来,刮得我耳膜生疼,带起眼前一片冰凉的雾,模糊了一桌子的菜:彩椒芹菜炒肉片、青豆蘑菇虾球汤、素炒红菜薹……似曾相识的情境。很多东西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我在空无一人的沙滩。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睁着眼,在记忆中扫描冰箱里的囤货,脑子里彩排将冷冻肉品一一清除的程序,想象着家人的反应——大约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吧?震惊、愤怒、不解、担心……
不过,我还是相信,我比英惠要幸运得多。第二天,我什么也没做,自然什么也没发生。“没必要。有我在,你就没必要了。”英惠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回过神,感到一阵赧然。
“人们都在谈论你的故事。”对英惠,我既感激又担忧。她的出现,是那么引人注目。“我不再是那个故事里的人。”顿了一会儿,英惠又道,“我杀死了我。”
故事里的英惠已经不在了,连同那个上午在她手心停止飞翔的绣眼鸟,她们已经完成了生命的仪式。在拼尽全力的挣扎之后,灵魂和爱,都搬家了。
我为英惠准备的春卷和柠檬豆浆终于还是没有派上用场。杯子里的洛神花在几次冲泡后褪尽了颜色,屋外暗沉沉的天空低到了窗棂,街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将暮色堪堪掀开一角。细雨如针,扎进模糊的光晕,密密麻麻,一闪又不见了。
“你不知道,做一棵树有多自在。”英惠费劲地撑开那把对于她来说过于笨重的雨伞,回转头来与我告别,却不说再见。“不,我知道。”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应。
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忘了问英惠。“哎,等等……”可是英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又冷又湿的街道,在这个黄昏和黑夜之间。
翌日,天气放晴,我去爬山。岭南初春的白云山,阳光不急不躁,风也有商有量。植物们拍着绿色的手掌欢迎我,鸟儿在斑驳的光影中跳跃鸣唱。满山的树,都是倒立的英惠。
原标题:《韩江笔下神秘的女主角来“造访”》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均为资料图
来源:作者:何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