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一师可抵我六师”的说法可信吗?
全国抗战前期,日军装备完整,训练有素,常常以2个大队对付国民党军1个师,或以1个营对付国民党军1个师。国民党军则需以五六个师对敌1个师。徐永昌在1939年11月26日的日记中写道:
徐州会战以来,我对敌用兵常以五师对敌一师,而每感力量不足,近数月中,已有两、三次获敌小册子记载用兵,亦谓其两大队可抵我一师(我师步兵九营,敌则十二营),是每营抵我四营半。“一师可抵我六师”,此诚可作敌我用兵之标准预计矣。
身为师长的丁治磐有更直接的体验。他在1939年10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依敌编制装备上比例之其一旅团,约当我一师。然以敌军指挥卓越,兵卒精练,故只可以我一师当敌一联队。”
1940年4月5日丁又引述他人说法:“南宁之失,敌以一个半师团进攻,我二十余师之兵力,竟尔败溃,其兵之强,殆可以一个营败我一师。”
▍徐永昌是蒋介石极为倚重的人物,曾参加过倒袁运动、国民革命军北伐,历任国民党军多个要职,并在抗日战争中担任国民党军委会军令部长。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徐永昌代表中国政府于密苏里号军舰上接受日本政府投降。
抗战后期,日军的战斗力有所下降,而国民党军的战斗力更趋下降。据军令部1944年的统计,第一战区敌我兵力之比是14∶100;第二战区是13∶100;第三战区是20∶100。平均起来,国民党军要六七人才能抗敌一人。
同期徐永昌也有相似的估计:国民党军共有320个师,在中国战场的日军约40个师,比例是8∶1。徐永昌认为,这样的敌我力量对比,“在水田山地尚可应付几日,一到平地,便多不能支持”。
何应钦在拟定《国军减编方案》时,亦大致以国民党军1个师对日军1个联队的比例编制。不过考虑到抗战后期国民党军编制的缺额,国民党军与日军的战斗力未必有如此悬殊。
其时国民党军1个师的编制约1万人,实际兵力平均要打七折。而日军师团分甲、乙、丙三种,人数为1万—2万人不等。一个师团内辖3—4个联队。
依此推之,国民党军与在华日军兵力的实际比例约为3∶1。而国民党军的实际伤亡人数(失踪除外),也大致是日军伤亡人数的3倍。问题是,国民党军一师对日军一联队,“仍系处处打败仗”。
国民党之败,主因是“官不如兵”
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甚多。面对国民党军处处打败仗,当时不仅国人有自己的看法,盟军方面也有很多的观察与分析。一直为学界关注和引用最多的,莫过于史迪威对国民党军的负面性评论。
史迪威对国民党军有一概括性的说法,即“官不如兵”:一般士兵温顺、有纪律、能吃苦耐劳、服从领导;低级军官对于命令,每能迅速执行;营、团长个别差异极大,不过也不乏优秀之士;至于师长和军长阶层,则是个大问题。
“官不如兵”这一说法很快在国人中流传开来。而在徐永昌看来,“史迪威等每言中国兵好、官全不好,即是要指挥全中国军队”。
▍史迪威,先后担任中国战区参谋长、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东南亚盟军司令部副司令、中国驻印军司令,分配美国援华物资负责人等职务,与国军高层发生过多次严重冲突。
史迪威也许确有自己个人的考量。不过,我们应注意到,国民党军最高统帅蒋介石亦有大致相似的看法。
早在1938年的一次会议中,蒋介石即已指出国民党军将官的学问与技能,远不如同级西方先进国家的军官,也比不上日本的军官,他甚至认为:“我们做总司令的,只比得上人家一团长,我们的军长、师长,只当的人家一个营长和连长。”
徐永昌日记中也记录了蒋在军委会的一次内部讲话:“无论自我自他任何方面之观察,皆官不如兵。”蒋还多次公开指责国民党军将领的知识、能力和精神,与其职务级别的高低成反比。
国民党“官不如兵”,那么,国民党军高层和前方将领又是如何审察和反省的呢?有意思的是,国民党军将领首先将矛头指向蒋介石的直接指挥。
国民党军将领是如何反省的?
按照军事指挥系统,身为委员长的蒋介石只要将指令下达给战区司令长官即可,但蒋喜欢传布命令到前方,不仅直接指挥集团军和军、师,甚至直接将指令下达到团、营一级。
熊式辉曾当面批评蒋介石:“总裁用兵及用人行政,每喜用直接指挥办法,如言组织之运用,在纵的方面破坏法则,莫此为甚。”徐永昌日记中多次记述蒋介石直接指挥与事必躬亲的情形。
蒋介石由于事无巨细,均要亲自过问,过度干预,而未能充分授权,致使部队长官纵有指挥长才,也不敢自作主张;或为了卸责,遇事均请示执行,导致前方将领欠缺自主作战意识和机动应变能力。因此国民党军将领中,甚少有统帅型人才。
徐永昌身为军令部长,深感蒋介石“权责集于一身,余等欲少分其劳而不可得,以是往往于横的方面不能多所裨助,转觉国事有举轻若重之嫌,深用惶叹!”
▍张治中,国军“八大金刚”之一,1932年"一·二八"淞沪会战时任第五军军长,在上海抵抗侵华日军;1937年11月,任湖南省主席,因失误导致"11.13长沙大火"事件而被革职。
张治中1939—1940年间曾任侍从室主任。他对蒋介石的高度集权深有体会:
蒋对军队的统率,向来采集权于一身的办法,养成习惯已久,所以部队将领就有一种反映:部队接到蒋委员长电报,先看电尾是那一个机关主办的,如“中正手启”是要特别注意的,如是“中正侍参”(即侍从室主办的)也还重视,但如是其他部门主办的电报,就要看情形来决定遵行的程度了。
所以军令部、军政部甚至后方勤务部,有时为求命令有效,也要用“中正手启”名义发电。这种个人集权、机构无权的特殊现象,坏处甚多,决难持久。……我认为这是以后军事失败种种原因之一。
除了蒋介石的集权和直接指挥,徐永昌对国民党军高级将领的“劣点”也做过直率的分析:
一、报告不确(上下欺蒙捏造事实,影响上级官判断);
二、漠视训令(对于指示机宜及战术纠正之重要训令,其部队长从未研究促其实施,以转令传阅了事);
三、作战被动(令打则打,令追方追,无令则一味观望,不知逸去多少有利机会。完全倚赖耳目太远之高级官命令);
四、无协同精神(无命令,友军虽败不救,遇退则各恐退却落后);
五、畏飞机、畏唐克车。
徐永昌还转述并认同关麟徵、李汉魂的看法:“前方师长以下作战不力、报告不实,军长以上结党营私、不知有国”;“全国最不进步是党,其次是政,若军事在比较尚算最好”。
▍李汉魂,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军长、军团长、集团军总司令、广东省政府主席。1949年春去台湾,出任台湾当局总统府上将参谋长,后任内政部部长。
关于国民党军与日军、中共军队的差距,徐认为,“我对敌失于训练太差,对共失于政工太差”。
分析国民党军军纪不良的原因时,徐注意到文武待遇不平:“文职优于武职,后方优于前方,我实造成不平,无怪前方之多数骚扰人民以自肥。”
而对于抗战后期国民党军的败绩,徐认为:“关于战事致胜之条件太不够,固无法使之有利,但如超过限度之败,则又完全为官兵训练太差,风气太坏,以致追溯其由,蒋先生似不能辞其咎。”
蒋对嫡系将领的纵容,使得嫡系将领恃宠而骄,军风军纪败坏,在徐看来,“愈是所谓杂牌队伍,其纪律反较好,盖尚非毫无忌惮者”。
国民党高级将领日记中
“指挥官不如敌人耳”的战场
值得注意的是,身为师长、军长的丁治磐,面对国民党军败绩,同样持有“兵好官不好”的看法。
1940年6月3日:
军长颇以军队无训练、不足以赋指挥者之计划为叹。余谓“兵皆可用也,独叹指挥官之无能耳”。
1940年10月15日:
抗战到现阶段上,每次会战,我之兵力皆优于敌人……装备上我亦不算劣势,我之士气亦不馁于敌,而犹不能致胜者,只是指挥官不如敌人耳。
1940年9月1日:
究之宜昌之失,全在高级指挥官之举措失宜,事先既无计划与准备,临机又少应变之方法,事后乃诿罪于部属,此岂国家之福利耶。
1941年10月16日:
此次长沙会战,共有十个军到达战场,而不能击溃敌军,不能不自认指挥之不卓越也。
丁治磐虽然也批评最高统帅部“乏力”,认为最高统帅部“只绞领袖一人之脑力,他人只在唯唯否否、旅进旅退之列,对战场实情尚多隔阂”。
不过,丁氏批评“指挥官无能”,主要针对高级将领,认为他们不懂战术:“我方指挥官多不研究战术,不知状况,判断一味直感,东来东挡,西来西顾,用兵毫无重点”;丁氏还称,第一线指挥官学识太差,以致高级指挥官不能信任,虽细致之事,亦依命令指示之,并以军法限制之。
▍丁治磐,1949年共产党军发起渡江战役,南京被攻陷。丁治磐竟成了民国末任江苏省主席。丁治磐收集地方残部整编为国民革命军暂编第一军,败走舟山群岛,并于1950年5月率部撤往台湾。其日记是无数重要的抗战史研究材料。
结果,下级之被缚束愈严,而军法之要求愈苛,于是一小进,一小退,皆奉命惟谨,以此失机者有之,以此枉为牺牲者有之。
在丁氏看来,神圣之抗战参加者无不奋勉图功,自私之辈究属少数,其不能每战获胜者,虽装备之劣亦为一因,然其主因则仍为指挥官缺乏战术知识,高级之企图,下级之能力,不能相应也。
他认为,下级官兵是否卖力,从每次战役的伤亡人数即可判断,而重大伤亡仍不能取胜,关键在于高级指挥官的无能。他甚至认为国民党军指挥官之所以“不行”,是由于“不在本行上用功夫”,而将时间花在准备演讲之类的事情上,“好在演讲时露面子”,当“敌人真正来了,指挥官便不能以演讲却敌,而打胜仗的法子一无所知”。
他感慨,“大官指挥能力之不逮,及战术思想之幼稚,殊不配与倭方指挥官为敌也”。
他在1941年10月20日的日记中写道:“敌以郑州为攻击目标,而以佯攻长沙牵制我三、四、五、六、七、九等六个战区之兵力,其统帅之优越,吾人当且佩且勉。”
对于1944年豫湘桂会战的失败,他总结说:此次会战,制空权全在我方,敌炮火亦不强于我,其在弹药亦极缺乏,敌均为夜行军,与前两年之形势完全相反,然而我仍败战者,则战略指挥之不善及军队整训之不确实有以致之也。
直到抗战胜利告终时,他依然不无遗憾地说:余甚感此次大战争,各国皆出了名将及干员,而在我国,则仍为庸庸之辈。
丁治磐自始至终都认为,国民党军打不过日军,主要不是由于武器装备的劣势,而是由于将才的劣等。“盖我军装备劣势未始不可胜倭兵,而我国将材劣等,则真不堪以当倭将矣。”
丁氏对国民党军的军事教育也有严厉的批评,认为军事学校的教官“永为教官,常不到军队实习,故所教多不切实际,在书中所搜集之材料,亦属皮相之类,甚至其自己已否十分了解,有无体验,常不可知,故每当学生质问之际,即起争执,甚至因之以致打倒。此其罪,固生于学生之恶习,而教官本身之不健全,实亦无可深讳。”
丁更批评军校毕业生“多不肯到前方部队”;“军队素质之不能加速提高,由于中央各校毕业,只图做大官,不愿做实事,以寻求出路为本身进阶,如此则部队工作人仍是部队人工作,而这些知识高欲望大之份子,则常在流动中,无益于其本身,亦无益于国家。试以我陆大同学而论,到部队来则团长尚不屑当,即肯当,亦只为混资格”。
军校毕业生由于好高骛远,不肯下部队,“竟使军队服务者仍是行伍为多。盖行伍以无门路只可呆守岗位,国家反蒙其福。学生日在流动之中,不守岗位,不但其自身无成就,毕竟误了国家”。
他还因此得出“最有心得之一语”:“门路愈多之人,其成就愈少,古今人之成功者多只是一条路逼迫而成。”
据他对陆军四十一师的统计,每年军官的补充,军校只能提供1/4,其余3/4完全要依赖从行伍中拔擢。他且断言其他各师当亦如此。
他让军校新分来的毕业生写自传,发现这些军校毕业生多为失学学生,其程度皆在初中以下,文句多不通,通畅者极少。这反映了抗战时期军官培养质量的下降。
国民党的抵抗依然是
一个决心和自立的奇迹
值得注意的是,中共方面对国民党军官兵素质的评价,亦相类似。
如陈毅比较国共军队的优劣时说:我们愈往下比愈差,但愈往上比则愈强。如旅以上战役组织比人家强,纵队更强,野战司令部又更强,到统帅部的战略指导更不知比他高明多少倍。
陈毅比较的虽是内战时期国共军队的差异,但也印证了抗战时期的情形。
就历史进程而言,后来发生之事不可能影响以前发生之事;而就历史研究而言,后来的历史结局难免影响历史学者对之前历史事件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