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镇里,伴着星星月亮起床和入睡的少年,嗑下无数本教辅资料,艰难挤过千万人的独木桥后,等待他们的是一句“小镇做题家”的自嘲。

而这个带着戏谑的辛酸称号,往往是一个小镇家庭合几代人之力,接力托举,才能够到的。

想来,这或许就是今年被捧上天的豆瓣神剧《苦尽柑来遇见你》,能够打动无数人的原因之一。

横跨65年的故事里,三代女性接力托举,第一代的妈妈为了养家糊口,在没有氧气瓶的情况下跃入大海,到第三代时,女孩终于走出海岛,出国留学。

从她们身上能清楚看到阶级跨越的艰难、穷人朴素的梦想、女性的世代互助。

她们的故事里藏着无数小镇做题家的来时路,解答了一个许多人避而不谈的问题:多少人耗费多少精力财力,才能托举起一个小镇做题家,尤其被托举对象还是一个女孩时?


■出走的女儿,试图改命的小镇做题家

成功出走的女儿梁金明,是被托举的第三代。她是贫困渔家的长女,名副其实的小镇做题家。

她的前半生和许多东亚女人无异,等待经济独立,然后出走。

梁金明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除了父母外的长辈都认为“女孩是赔本生意”,争相为难没能生出男孩的儿媳妇。

妈妈是家里的“保姆”,终日困在厨房劳作,还要因没生出儿子被扔红豆作法。父亲是家里的“少爷”,每日辛苦打鱼累到无心他顾。


而金明是“女孩”,一个不受待见的长女,吃不到米饭里的豌豆,也不被允许骑自行车。

更年长的长辈甚至早早计划让她继承外婆的衣钵,下海当海女,赚钱变现。

海女,是从事潜水捕捞的女性渔民,需要在没有氧气罐的情况下,只身潜入大海几十米处,徒手面对危险多变的水下环境,捕捞龙虾、鲍鱼等海货来赚钱养家。

因过于危险,还流传出一句谚语“于阴间挣,在世间花”。


幸运的是,在大家族里本没有话语权的父母,足够爱他们的女儿。

于是,妈妈掀翻供桌反抗,两个高中辍学的家长协力出走,用尽了所有力气,卑微借钱,拼命干活,阻止金明走向原本注定滑落的命运。

梁金明得以继续读书。从小到大,她都是父母的骄傲,成绩优异,听话懂事,她努力考上了韩国最好的首尔大学,甚至留学日本。

看似跳脱出了父辈的轨迹与阶级,但她人生中最大的不幸根源,性别和贫穷,一直在暗处蛰伏,伺机而动。

从济州岛来到首尔,金明越发感受到贫穷的窘迫。没有钱的自尊和清高,在处处碰壁时显得摇摇欲坠。

为了赚钱做家教,她被无良雇主反复羞辱。去日本留学的机会,被迫让给有钱的死对头。

父母需要卖船卖房才能供她追逐梦想,但这些令她愧疚不安的血汗钱,还比不上同辈人唾手可得的装饰品。

金明比父母学历更高、走得更远,可她一遍遍地感受经济拮据的残酷之处,自我折磨式地在父母身上宣泄,又会因为自责愧疚独自大哭,在陌生的首尔一遍遍消化自己的自卑与骄傲。

金明的经历堪称写实。

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每个小镇做题家多少都会经历大城市的繁华和同龄人的优越带给他们的阵痛。当有限的家庭资源难以抵挡无限的诱惑,人的心思就会开始变得扭曲:凭什么大家只是出身不同,但当下的生活与未来的轨迹大相径庭。

和大城市的同学相比,小镇做题家的圈子、人脉、资源都捉襟见肘,更恐怖的是不安全感,只靠成绩和努力杀出重围的女孩们,会时刻担心下坠,因为她们的身后无人托底,父母的安慰不再实用。


金明因此不愿意再跟父母交心,从恋爱到学习生活,她习惯了报喜不报忧,还有沉默。

自卑与自尊缠绕,长大后的梁金明拧巴地伤害着最爱自己的父母,明明他们把孩子捧在掌心,付出了能给予的一切。

就像剧中的旁白:“父母总是惦记着他们没能给予的,孩子却总想着他们没能得到的”。

成功出走的女儿与付出一切的母亲,最终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样别扭的母女关系,在东亚社会其实非常常见。

金惠珍曾在《关于女儿》一书中发问:“那个在我的血肉中诞生的孩子,为何成了离我最远、无法了解的人?”这是每个东亚母亲都会面临的问题,同样折磨着出走的女儿。

对于金明的妈妈吴爱纯来说,女儿长大后好像一直都不幸福,倾家荡产也只能维持孩子基本的学业生活,彼此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

妈妈的感受是“之前她只找我,现在只有我被排除在外”,还有女儿说绝对不要成为自己这样的人。


对于金明而言,妈妈早已不是最亲密的朋友,反而是会说出“不如结婚”的落后样本。她不可能回馈母亲同等的爱,这种“共生关系”成为一种甜蜜的负担,令她既舒适又不安。

好在妈妈的爱并不强求理解,而是希望女儿踩着自己的脊背扶摇直上。在捕鱼为生的济州岛,“女孩子的教育可以改变三代人”依旧是阶级跨越的准则。

如果说在上一辈女性的固有认知里,婚姻和生育是女性合格的价值。到了这一代,她们渴望更多向上兼容的自由,要的是更好的工作、教育和权力,要的是掷地有声的话语权。

从梁金明开始,她们可以离开困住外婆的大海、困住妈妈的厨房,坐上飞机追寻更高的梦想。

■厨房里的妈妈,被扼杀的梦想

吴爱纯,是第二代,是没能完成独立、没走出家庭的妈妈。

在这场接力托举里,爱纯更像是一道桥梁,替妈妈多走了一步,推着女儿再多走一步。她想读书却被剥夺了学习的机会,被困于家庭多年,人到中年才有了踏出一步的可能。

和女儿不同,她的童年没有拼尽一切为她好的父母,人生的大多数路,只能独自摸索前行,一度被榨干利用价值。

她早年丧父,妈妈改嫁,早早习惯了在叔叔家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人人捕鱼为生的济州岛,她在家里分不到一条黄鱼,成绩好会被斥责“夺走男孩气运”。

所以爱纯很早就会独自翻山去找妈妈,哭求在新家里给自己留出一个位置。即便已经有新的弟弟妹妹,她也清楚妈妈对自己的爱是不可替代的:这个靠命赚钱的海女,嘴上喊着死丫头,却每次都会张开怀抱来迎接女儿。

母女之间的爱总是相互体谅。小小的爱纯给妈妈写了一首诗:“她卖一只鲍鱼能赚100韩元,我真想付钱买下她的一天。背痛的妈妈,咳嗽的妈妈,每天有100韩元,我就能让她休息了。”

被感动的妈妈接回了爱纯,好景不长,大海收回了恩赐,剥夺了海女的生命,爱纯彻底沦为孤儿。


那一年爱纯10岁,光礼29岁。

不忍心弟妹受苦的爱纯,没有听从妈妈的临终告诫,变成了继父家的免费保姆。

妈妈被榨干了生育价值和经济价值,爱纯则被继父剥夺了读书走出去的机会,当作劳动力榨干利用价值。

继父宣告再度结婚时,她沦为没有用的棋子,被扫地出门。

无人托举的爱纯没能如愿上大学,也回不去叔叔家。她成为无处可去的孤女,身边只有从小到大的“护花使者”梁宽植。

曾经的文学少女无法接受做女工和匆匆嫁人的命运,于是两个年龄加起来还没鞋码大的孩子私奔了。他们各自偷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来到釜山,却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和生存技能。

他们被骗被偷被抢,直到被联系家人遣送回家。爱纯因为私奔被高中退学,生活完全崩塌。

因为男孩不会吃亏,宽植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18岁的年纪,爱纯还是嫁给了宽植,次年就生下了女儿金明。

她没有离开自己讨厌的大海,只是一头扎进了属于家庭主妇的厨房。

她体谅丈夫的劳累,对婆婆和奶奶的虐待忍气吞声,直到她们把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

每个妈妈,都不希望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再尝一遍亲身经历过的苦难。


爱纯在丈夫家里没有上桌的机会,但她为女儿金明掀翻了海女仪式的供桌。海女是一项容易早亡的高危职业,她的母亲因病早逝,她绝不允许女儿再走上这条路。

在宽植的撑腰下,一家三口直接搬走开启新的生活。他们扛过了船长的为难、失业的无力、没钱交租的窘迫,爱纯哭着去求自己的奶奶,得到了一笔买船的钱,让生活重新起航。

开船仪式上,爱纯很骄傲地对婆婆说:“其实是爱纯的船,不是梁家的。这艘船啊,是我奶奶买给我的。宽植不愁吃喝的好命,一定是我带给他的!”

她像少女一样跳跃,不知道是因为奶奶的爱,还是真正为好日子而高兴。

这个小家开始变得有钱,宽植买下了爱纯妈妈生前的房子,他们又生了两个儿子银明和铜明,日子平静快乐。

爱纯不再只是家庭主妇,她有了家庭以外的生活,成了道东里的第一位女副会长。


十年之后,女儿金明考上了首尔大学,替她实现了搁浅的梦想。爱纯和宽植卖掉了船,用以支撑女儿在首尔的求学生活。后来他们卖掉了房子,用以托举女儿前往日本留学的梦想。

爱纯成了道东里的第一位女会长。成就不算大,但她高兴到喝醉起舞。


就像她对女儿说的那样:“我只是希望你承认,我的人生也有价值。”

讽刺的是,即便是如今,家庭主妇的价值也不被广泛承认。爱纯没停止向外探求,但更多的妈妈们甚至没有这个机会,她们同样困在厨房里,婴儿车里,洗衣机里,家务成了禁锢她们的隐形劳动,但没有人付出相应的薪酬。

以爱之名,把全职妈妈困在家里,免费劳动。

■海里的外婆,与天搏命的海女

爱纯的妈妈全光礼,第一代托举者,是一名苦命的海女,每天无任何辅助呼吸装置,下海捕捞。

这原本是当地男人的工作。因太过辛苦,男人纷纷转行,加之济州岛严重的女多男少,家庭重任全都是女性在承担,导致济州岛当地主见形成新的家庭结构:女人们出海捕捞,赚钱养家,男性负责采买和育儿。

不光如此,海女还被视为韩国最早的职场妈妈,怀孕时也会坚持潜水,产后也只能稍作休息。

但巨大的风险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海女地位卑微,她们一边以命搏海养家糊口,一边还要被骂“抛头露面”,丈夫们普遍会认为妻子做海女是丢人的事情,即便他们什么也不做。


在海女身上,可以看到一个女性被压缩到极致的韧性。

光礼就是这样,镜头里的她永远皮肤黝黑、神态疲惫,因为要养活无所事事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儿女,她总是拼命捕捞鲍鱼,最后一个出水。

丈夫早逝后,光礼独自改嫁。新婚丈夫好吃懒做且贫穷,她故意把爱纯留在有钱的叔叔家,想让他们供孩子读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的光礼,一心要为女儿谋个好前程。在光礼的梦想里,女儿会如愿上大学,离开这片拿命换钱的危险海洋。

但无父无母的爱纯在叔叔家地位尴尬,比堂哥优秀成了这个孤女的原罪。

得知女儿吃不到黄鱼还被苛责冷待时,光礼拎着两串黄鱼大闹婆家、接回了孩子。

在爱纯为了当不成班长委屈痛哭时,她换上最好的装扮来学校“贿赂”老师。

为了不让女儿自卑,她替人耕地借来珍珠项链,只为了显得更加光鲜。


作为海女,光礼见识过绚烂的海底世界,但没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颗珍珠。

她总是凶巴巴的,一副不好欺负、生人勿近的模样,像头随时扑来的母狮。

在集体互助、同生共死的海女群体,她拒绝给生病的翰林婆婆分鲍鱼,态度近乎刻薄,原因是“我冒着生命危险采鲍鱼,是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们,不是为了别的老太婆!”

同样是她,在呼吸病濒危的最后时刻,面冷心热地拒绝了其他海女的帮助,拖着沉重的身体去哀求前婆婆收留爱纯,至少在女儿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一次援手。

一个看似自私的女人,和无私的妈妈身份并不冲突。相对于缺位的父亲,剧里的女人们近乎完美地履行了各自的母职,一代一代撑起后代女孩的腾飞梦想与光辉人生。


这样的代际传承眼熟吗?

小镇出来的青年,往上三代是农民,父母辈是工人,他们有着读书改变命运的渴望,自己力所不能及后,便倾尽全力供孩子读书,直到家里走出一个大学生,在大城市艰难站稳脚跟。

成功出走的孩子,再不愿在家乡停留,逃离仅够温饱的衣食住行、落后的教育水平以及小到一眼到头的未来。

我们都清楚,在一个富足的家庭里,被托举的女孩可以出国留学、继承公司、包装出道、躺平一生。

但生活不是偶像剧,出生小镇的青年,寄希望于“学习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经几代人接力托举后,能走到的最远处,并非王诗龄锦衣玉食的自在生活,而是下一个金明跌跌撞撞的拧巴人生。

可这样一段看似普通的人生,对于小镇出来的金明也并不容易达成。如果算上曾祖母金春玉的话,金明的出走其实是一场跨越四代人的托举。

曾祖母给了一笔足够买船的钱;祖母从事传统渔业,与海搏命,撑起了母亲;母亲用数十年打破家庭的枷锁,摆摊卖货为女儿谋出路,送女儿走向远方。

纵观这几代人的变化,女人的故事不只在追求浪漫,还关乎生存、地位和权力。她们的面庞和双手越来越白净,教育环境越来越优越,工作越来越体面,劳动地位越来越重要。

故事的结尾,第一代的光礼没能坐上飞机,第二代的爱纯不再是文学少女,但第三代的金明终于做到了。

她替所有人完成了梦想。



监制 / 费加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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