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会获得某些事物?在这个看似天真的问题背后有不少答案,有些直截了当,有些则更有趣。养活自己可能是我们首先想到的答案,因为我们很容易看到,人类在寻找食物时消耗了很多能量。衣服和住所似乎也构成了我们的基本需求。然而,即使在伊甸园里,人们想要的也比他们需要的要多。这种简单的冲动创造了不断增加的富足(我们称之为“进步”),但也带来了我们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的麻烦。《物品、权力与历史:拉丁美洲的物质文化》是对拉丁美洲物质文化和消费历史的综合探索,特别关注食品、服装、住所等基本生存需求的变化,以及物质对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的安排的影响。其中,四个相互交织的主题贯穿了过去五个世纪拉丁美洲物质文化和消费的发展:供应和需求;消费与身份的关系;仪式对于消费的重要性;以及殖民与后殖民权力在消费中的关系。
《物品、权力与历史:拉丁美洲的物质文化》,[美]阿诺德·鲍尔 著,周 燕 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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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物品
在与加勒比人接触的最初几天里,哥伦布想到了葡萄牙在非洲黄金海岸的扩张模式,这是他从以前的经验中了解到的。他设想了一系列加固的哨所,以收购任何可能与欧洲物品交换的当地商品。他宣称,天主教的君主(即伊莎贝尔和斐迪南)将拥有足以让“他们尽情支配”的棉花和香料,以及足以让“他们尽情下令运输”的乳胶和沉香木。加勒比地区的原住民向哥伦布呈上了名叫辣椒(ají)的植物的绿色和红色鳞茎,哥伦布咬了一口后发现是辛辣的,于是他忽视所有相反的证据并说服自己,认为自己找到了胡椒(pimiento,英语为pepper),正是对这种来自东方的令人垂涎的香料的追寻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他一开始的旅程。然而他的“胡椒”实际上是辣椒(capsicum),是一种与亚洲胡椒(piper nigrum)完全无关的植物。不久后,其他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大陆上发现了同样的植物,当地的纳瓦特尔语将其称为“辣椒”(chilli)。哥伦布的“胡椒”被带回西班牙,并由此传遍全球,但这让讲英语的人们感到困惑,这就好比很难想象印度没有咖喱、匈牙利没有红辣椒粉那样。由于无法做出决定,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只好把这种植物称为“辣椒”(chili pepper)。哥伦布在他的第二次航行中带了一位植物学专家。迭戈·钱卡博士面对这些新的植物品种几乎不知所措,尤其是一种混合了丁香、肉桂和肉豆蔻香味的异国物种。今天,我们称之为“多香果”(allspice),加勒比海地区如今仍然是它的唯一产地。
不久,面对本地货品稀少且粗糙以及欧洲商品在此缺乏市场的现实,哥伦布的想法转向了殖民化,从而使这些岛屿变得有利可图。然而到了1496年北半球的春天,在组建殖民地的贪婪同伴的压力下,他决定直接剥削这些被他错误命名的当地人。这位伟大的航海家是海上的天才,但在陆地上却制造了灾难,他规定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人们每三个月缴纳一次贡品,贡品是将“一只佛兰芒鹰铃……装满黄金……或一个阿罗瓦(译者按:约合11.5公斤)棉花”;他称这些人“像爱自己一样爱他们的邻居,有最甜美的言语,很温和,而且总是在笑”。在随后的十年里,整个加勒比海地区的原住民在欧洲人的掠夺和病原体的侵袭下迅速消失,而卡斯蒂利亚人之间也发生了致命的争斗。
除了“侍奉上帝和国王”之外,入侵的西班牙人显然想改善自己的命运。因此,关于他们在此地的最初岁月,我们的脑海中应该浮现出几百个不守规矩的男人,时不时有非洲奴隶陪伴,偶尔也有女人陪伴,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着不同的技能和不同的动机,其踪迹遍布加勒比海沿岸的岛屿、穿过巴拿马并沿着漫长的太平洋海岸,他们当时不是为了耕种或采矿,而是为了寻找任何可以换取欧洲产品的商品,或者至少是可以掠夺过来满足这些西班牙人生存需求的物品。他们没有葡萄牙人那么幸运,葡萄牙人那时正在用金条从马六甲、印度和中国南部海岸购买大量的香料、丝绸和异国制成品。安的列斯群岛和环加勒比海地区的原住民并不种植欧洲人垂涎的胡椒、丁香和肉桂,他们也不愿意放弃所拥有的数量稀少的黄金,除非是在被迫的情况下。事实上,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早期面临着相反的商业问题。前者没有从欧洲运来足以被东方发达的社会所接受的贸易货物,因此不得不用贵金属来支付亚洲香料的费用;后者则准备供应一系列普通的欧洲产品,但发现即使在经济不太发达的加勒比居民中也找不到市场。因此,他们转而使用武力和直接剥削。
哥伦布在加勒比地区建立殖民地之初,就设立了监护征赋制,这种安排将进贡权(原则上是王室官员征收的税款)给予征服者及其后代,作为对他们为王室服务的奖励。这是欧洲人最初的正式剥削制度,是在与当地印第安人首领的共谋下组织起来的。在没有钱币的情况下,每户原住民家庭需要拿出最基本的食物、布料和建筑材料,但监护征赋制的持有者发现这些东西几乎没法接受,坚持要求用个人劳动服务来代替贡品。在对岛屿造成破坏后,监护征赋制被推广到了美洲大陆。在墨西哥,第一批征服者夺取了阿兹特克人在特诺奇提特兰城的指挥中心,接管了阿兹特克人原有的进贡制度,然后将众多印第安人社区的贡品分配给单个征服者,他们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关于物品和劳动力的权力。
即使是在富饶的墨西哥,监护征赋制起初也只征得了一系列异国动物,如蝾螈、蛴螬和鳗鱼等,“这些动物无法挑动西班牙人的味蕾”。不过,在最早的几次航行中携带的鸡迅速开始繁殖,很快,更吸引人的当地食物也可被获取了。通过监护征赋制的进贡也带来了大量的棉布(征服前的夸奇特利布)和可可,可以换取金砾石或马匹饲料等物品,这两种物品在欧洲的价值体系中都很珍贵。但在这里,贡品也很快被折算成劳动服务。在秘鲁,一个监护征赋制领地可能包含了散落在安第斯地貌中的“群岛”里的几个岛屿。例如,在卡哈马卡俘获印加王阿塔瓦尔帕后,在场的首批169名征服者中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原住民劳工作为奖励,随后的入侵者则为了获得更多的劳工而竭尽全力,甚至进行殊死搏斗。这些监护征赋制领地通常出产私人奴仆以及大量的玉米、马铃薯和建筑材料。与墨西哥一样,在秘鲁,布料是西班牙人高度珍视的贡品,既可以自用,也可以换取其他物品。
在16世纪的头几十年里,随着墨西哥和秘鲁先进社会的复杂性逐渐显现,经过法学家和行政管理者的大量辩论和试验,西班牙人试图建立一种定居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众多的“印第安人共和国”虽然在王室的统治下保持政治上的自治和社会上的隔离,但将向小型的“西班牙人共和国”提供基本的物品和劳动服务。然而,早期的修士们不能接受原住民仍然处于精神上的黑暗之中,因此在原住民社区内确立了他们的使命,或者用现代的术语来说,确立了他们的教义。
随着殖民秩序的建立,教会和国家都试图直接且正式地影响自己的同胞在印第安土地上的消费习惯,但成功率并不高,其措施包括敦促他们建造石屋和小麦磨坊,或坚持在新的城镇和城市中严格安排公共空间等。同时,教会和国家还鼓励当地人接受基督教、学习西班牙语,并采用欧洲人的饮食、服饰和城市秩序等要素。其他一些王室法令禁止向普通原住民提供某些物品,如酒类、马匹和钢制武器等,以防止他们发起抵抗。同时,作为合作政策的一部分,酋长和首领等印第安精英则被允许持有以上物品。因此,在早期,人们可能会看到原住民领袖裹着旧式斗篷,骑在马背上,“穿着盔甲,带着匕首、剑和长矛,身后跟着他的随从和搬运工”。带扶手的椅子、毛绒地毯和靠垫“开始装点富裕酋长的家”。在节日庆祝活动中,“银器,以及红色、绿色和金色的穆拉诺玻璃器皿与墨西哥陶制容器一起使用……乡村教区开始看起来像异国情调的集市,有来自鲁昂、卡斯蒂利亚和荷兰的织物和十字褡法衣,还有由当地所产的银锻造的圣杯和烛台……米却肯长笛、意大利小号等”。在教区之外,修士们以体面为由,鼓励热带地区的女性们遮住自己的裸体,鼓励原住民男子穿长裤。
神职人员多种方式的渗透不仅提供了促进新的宗教文化流动的直接渠道,而且还使伊比利亚人的物质文化进入了原住民社区。城镇围绕着一个中心广场形成了人们熟悉的棋盘格局。三角尺、水平仪、锯子、刨子、凿子与其他木工和石工的工具是建造最早的一批教堂所必需的,而教堂又需要基督教仪式的用具。由于想吃熟悉的食物,托钵修会的神职人员引进了鸡和欧洲的植物种子。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引入了中世纪的仪式亲属关系或称为干亲关系,创造了庆祝活动和礼物赠送等其他习俗。随着时间的推移,宗教、城镇规划和伊比利亚式的城镇政府、干亲关系与更加值得商榷的语言等四个方面,成为伊比利亚文化对美洲的基本贡献。
原标题:《透过物质文化视角,总结拉丁美洲的发展变化》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蒋楚婷
来源:作者:[美]阿诺德·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