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不仅只是坐卧的实用器,也关乎空间、布局与人。空间是人置身其中的,布局是让空间形成层次的,但归根结底,家具的精神,是它与人的关系。中国古典家具功能之外的叙事,都是在设计、结构和造型的基础上,以人为中心,充分考虑到使用者的个性, 在心理上产生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尽管长期以来,古代陈设器物更多通过位置的空间安排来表现儒家礼制、尊卑等级的精神主题,但古典家具那极简的造型,灵动的线条,以及在生活空间里虚实相生的巧妙变换,更多考虑到了人置身其内的心理感受。它们不仅是家具,更多是注入人类情感的物质载体。

从家具中,我们可以试图找寻回归历史的感觉。它们静静摆在那里,供人欣赏,很难说会让现代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谁还会记得古人和它们的关系。但每一把圈椅、交椅、玫瑰椅、官帽椅,每一张榻,每一件屏风,都曾见证他们的情感世界。其中可能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可能曾是某个士大夫著书立作的场所、某个闺房女子坐卧倚靠的精神慰藉。正是这些家具,承载了历史上无数鲜活个体的人生。万物都会消殒,但我们可以挖掘见证这一流逝的历史,让古典家具重新唤醒人性中隐秘的部分。它们也可能只是一种隐喻,召唤我们在未来某个时刻——重新审视它们,就像读一首清雅的诗,看一幅恢弘的画,经历一种别样的人生。


宋徽宗赵佶的《听琴图》,说明家具与人的气质紧密相连

【 格调、诙谐与浪漫 】

在据传为宋徽宗赵佶创作的《听琴图》里,皇帝作道士打扮,身旁立一香几。他低头拨弄琴弦,一张古琴被稳妥地安置在一张琴桌上。听琴者三人,除童子外,其余两人左右对坐,凝神聆听。画里的人物与家具、器物形成了巧妙平衡。一几一桌,让艺术家皇帝脱掉黄袍,化身道人,在现实和梦境中成功转换。除了画面中心的人物,几与桌,都是让炉、琴得以平衡的关键,人物的格调就在一几一桌之间,游移幻化,水月难分。

徽宗的画,说明家具与人的气质紧密相连。回溯这种关联,历史上的渊源更早。三国时的管宁与华歆曾一起在园中锄地种菜,看到地上有一片金子,管宁照样挥锄,金子在他眼里形同瓦石,华歆却把金子捡起来再扔掉。后来,此二人同坐在一张席上读书,又有做官的乘坐华贵的马车从门外经过,管宁专注读书,华歆却扔下竹简跑出去看。于是,管宁割断席子与华歆分开坐,说:“你不是我的朋友!”割席,成了一种人格的象征,通过一张席子,隐喻清高与世俗的截然对立。

体现格调的还有榻和几。东晋的郗鉴派门生送信给朋友王导,想在王家子侄中找一位女婿。王导直接让信使到王家东厢房去,随意挑选一位。这位信使回去后,对郗鉴说:“王家有很多郎君,气质都很好,但他们听说你找女婿,都显得很拘谨。只有一个郎君,在榻上袒胸裸腹地躺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郗鉴说:“这一位才好!”再去打听,原来这位未来的东床快婿,就是王羲之,郗鉴于是把女儿嫁给了他。

东晋羊绥的次子羊孚,年少时就有卓越超人的才智。有一次他到朋友谢混家吃饭,还未开席,谢混的朋友王熙和王爽也来了。他们先前互不相识,王氏兄弟落座时面露不悦,想让羊孚离开。羊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把双脚搁在小几上,潇洒自在地吟咏诗句,令王氏兄弟刮目相看。

除了格调,还有诙谐。北宋苏轼路过镇江,当地知州设宴招待他。酒宴结束后,歌伎们改编黄庭坚所作的茶词,其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惟有一杯春草,解留连佳客。”意思是,只有这杯茶,懂得我们想留住客人的心情。苏轼却说:“却留我吃草!”惹得那些靠在苏轼身后、倚着交椅的歌妓们,笑得前俯后仰,结果把交椅都压断了,苏轼也跌落到地上。最终主客们在一片嬉闹欢笑中散了席。


明晚期黄花梨木靠背雕螭龙交椅,观复博物馆藏

其他场合,苏轼的交椅更多代表的是优雅。他在《点绛唇·闲倚胡床》里说:“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胡床,有人说是马扎,也可以是交椅。闲来无事,坐在交椅上向窗子朝外望去,远山像千朵鲜花开放。我到底和谁一同倚坐?明月、清风和我。

晚明时,公安三袁里的老二袁中郎曾在湖北老家修了一个杜园。中郎死后,有一年三弟袁小修趴在一张书案上读书,突然听到远处山上传来虎啸声。他想起往年同袁中郎以及朋友龚散木在杜园读书的情景。龚散木这个人诙谐幽默,当时山林里藏着一只老虎,三人经常听到虎啸声,杜园的院墙不是很高,大家都有点惊惧。某个夜晚,夜深人静,中郎和小修同坐在这张书案前读书写文章,龚散木悄悄做了一个假虎头套,披着绣被,跳到桌子底下,差点把兄弟两人吓死。围绕这件书案的小事让袁小修念念不忘,专门写下文章,动情处潸然泪下。

近代明式家具收藏大家王世襄也有一件有名的轶事。在那段特殊历史时期,因住房有限,他曾将自己收藏的一些古代家具堆挤在逼仄的屋子里,夫妇俩吃住都与古代家具挨着一起。为了节省居所面积,王世襄索性卸下两件款署明万历年制大柜的四扇柜门,将柜子面对面摆放,柜膛横木和柜顶架设铺板。如此,柜内睡人,柜顶堆书,很是稳当。当时恰逢唐山发生大地震,王世襄自嘲说:“柜子里安全,房子震塌了也压不着我,如果屋顶漏雨湿书,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后来,朋友黄苗子为他写了一副妙联贴在万历大柜的侧面:“移门好就橱当榻,仰屋常愁雨湿书。”横额:“斯是漏室。”


王世襄旧藏的这把黄花梨圆后背交椅,如今为上海博物馆所藏

家具也承载了古人的浪漫。北宋秦观曾填有一首《御街行》,内有“夜阑人静曲屏深,惜宝瑟、轻轻招手。一阵白蘋风,故灭烛、教相就”,这几句话其实是纪实性的蒙太奇。宋人笔记里说,秦观那天路过扬州,去朋友刘太尉家做客,刘太尉让家里的歌伎乐伎出来陪酒。秦观和主人坐在禅椅上,一旁有一位女子弹得一手好箜篌, 而且曲调优美,世间罕有其匹。这位乐伎早就听说秦观大名,私底下颇为爱慕,借夜宴的机会一直偷瞄秦观。巧的是,主人刘太尉暂时离席去解手,又恰好一阵风吹灭了堂里的蜡烛,箜篌女孩乘机挤到秦观坐的禅椅上,两人借着黑暗,有了短暂的亲密接触。在家仆重新点燃蜡烛之前,女孩在秦观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今日为君消瘦了一半。”这张容得下两人却又将其缩近距离的禅椅,成了才子佳人耳鬓厮磨的私密空间。

在古代版画里,人们通过家具视角,往往也能窥探到有趣的情调。元代王实甫《西厢记》里第十三折“月下佳期”,记录了张生和莺莺的幽会,晚上红娘携了衾枕,将崔莺莺送入书生房内。在艺术史家巫鸿的评论里,明代早期版画里对张生和莺莺的幽会,都借用了红娘的视角,也即读者往往先是看到窗外窥视的红娘,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才看到卧室中幽会的恋人。到了晚明,这种观察的角度在视觉作品里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家具在其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例如在一幅托名仇英的画作里,红娘的角色被削弱,转而是一张大床被单独作为主体,占据了主要空间。架子床拉下的帷幔屏蔽了张生和莺莺的幽会,迫使红娘只能在外面偷听。


《西厢记》明代版画里的榻

【 欢宴、市井与烟火气 】

在古代艺术里,家具与极具生活化的人物活动难舍难分。例如,中唐以后的画家为了避免过去单调的画面可能造成的枯燥叙事,使用了如同现代连环画一样重复的手段加以弥补,如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就是个中典型。这张绢本绘画的主体,除了其中人物,无疑就是那些屏风和床榻。画家利用它们使画面形成不同段落,更巧妙地把家具重复对称地布局在画面上。如此,绘画就形成类似电影画面一般的效果。画家有意为之的重复,让人物的行为举止随着位置方向产生变化。这些深谋远虑的技巧,更让家具成为渲染人物性格的点睛之笔。虽然是宋人摹本,但我们现在观察这张画,仍然能透过屏风和床榻营造的段落,窥探到主人公韩熙载因身处南唐末世,而隐匿于内心深处的隐忧与苦恼。


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的主体,除了其中人物,无疑就是那些屏风和床榻。图为该图局部

在其他场合,人与家具的关系除了欢宴,还有具体的市井商业活动。例如《金瓶梅》第九回中提到,西门庆花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描金床,作为对比,书中还提到他同时又用五两和六两银子分别买下两个婢女;而到后面第二十九回,当潘金莲知道西门庆为李瓶儿买了一张螺钿床后,大为不满,跟西门庆发大脾气,西门庆立刻就用了六十两银子买了一张螺钿床送给潘金莲。一边是耗资不菲的开销只是买一张奢侈的架子床,另一边则是婢女的相对廉价,这种对比在晚明小说里比比皆是。

具体的收藏行为可能更为昂贵。如晚明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记下一件事情。他的叔父张联芳年少时跟随朱渭阳游学,因而精通赏鉴。万历癸卯年,他在某地发现一张铁梨木材质的天然几案,六丈长,三尺宽,光滑亮泽,坚实柔润,更重要是有着罕见的木质纹理。当地一位卖家花一百五十两银子没能买下来,张联芳却用巧计只花了二百两银子得到了。那位买家心理极不平衡,大怒之下派人追赶,最终没追上,只能空手而回。

晚明以后,大量文人不但以艺术家的视角审视家具,更以工程师、发明家的创造力改善器物,甚至积极参与到家具的设计制作中。其中,冬天读书受冻的戏曲家李渔,就被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家具设计师。老先生冬天窝在书房读书写曲,纵使走到一旁可以围炉取暖,也不能将炉子挪近木质家具。为此,李渔为自己设计了暖椅。诀窍是在脚栅之下装了一个抽屉。抽屉用木板做成,底部嵌上薄砖,四周镶铜。抽屉里面放上炭灰,像香炉里烧香用的灰一样,须得很细。使用的时候将烧红的炭放在中间,其上用灰覆盖。这样热气不会过于猛烈,却能让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温暖舒适。


在明崇祯年间的《西厢记》版画中,床成为了画面中心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可见,家具妙处在生活,生活妙处在平常。无数像李渔那样的古人,用他们元气淋漓的心灵,告诉我们家具的另一面:天地之间,何物不能入心,何物不能至美?正是生活本身让古典家具为人服务,更把诗意栖居的理想照进我们的现实,最终成就了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东方生活美学,就像苏轼说的那样:“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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