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在去台湾的飞机上,何烟桥写下了那首完整的诗:
朝斗坛前山月幽,师雄有梦生清愁。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春风细柳寒食路,望尽天涯家何处。
又是一年清明,何烟桥照例从城里步行到西山。
什么也不带,一身孑然,静静待到城里华灯初上的时候,再转身离去。再陪陪她吧,以后……可能来不了了。
何烟桥第一次去林亦薇家时是民国五年,那一年他十七岁,她也十七岁。
和所有的初恋一样,他俩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样的青涩、美好,仿佛世界都是为彼此停滞的。
彼时那场影响深远的运动尚未发生,男女青年的交往仍受到诸多限制。
那也没关系,他们常约定时间地点偷偷见面,城外不远的西山是常去的地方,因为她说那儿有两株特别好看的梅花树。
她可喜欢梅花了,未开花的梅树也喜欢。以后每次见她,烟桥都会带一枝梅花,红的黄的白的都有,如果那时节梅花没开,他就去买一枝假花。
每一回,林亦薇也都会拿起随身携带的纸片,用她那并不好看的字写下:
我与梅花两白头。
这次,他们聊了好久好久,因为家中无人,只有亦薇,他第一次亲了她。随即是两人长时间尴尬的沉默。
末了,她害羞地说道:走吧。
烟桥如临大赦般起身就走,出门不自觉地回头,亦薇正笑着看他,手里拿着他送的那枝假梅花。
他也晃动了手中的纸片,笑了。烟桥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微笑。似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只是他却想不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去她家里见亦薇。
时局未明,相会艰难,她家中又出了变故,父亲生意失败,染上大烟,母亲亦病去。
他也需要远走南洋,留学他乡。烟桥去亦薇家同她告别,恰巧那时她也不在。
再见已是,民国十三年了。烟桥回国,彼时北伐正迫在眉睫。
他去某讲武堂当了物理教员,武校文职虽是清闲,收入倒也可观,他去打听亦薇的消息。
原来她已入了娼门。在烟桥走后,本已中落的家又摊上抽大烟的父亲,为了活路她只好出卖自己。
他再去见她,这一次,手上忘了带梅花。亦薇出门迎接,热情而又疏离。
她一直在笑,大笑,狂笑,笑得花枝乱颤,依旧很好看,却再没了那份青涩与美好。
始终是如待客人般,拒烟桥千里之外。在亦薇一阵大笑后,又是长时间的尴尬的沉默。
末了,还是她说道:走吧。眼神微颤,谁人听不出那两个字后的轻叹。
烟桥听到了,他有些惊喜,想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哪怕是求自己,命令自己做些什么呢?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也起身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亦薇仍然在看着他。烟桥没敢再见她,托朋友捎信,告诉亦薇他愿意娶她,结果也是没了回音。
再后来,北伐胜利,全国光复,他的学生替他在南京谋了份好差事。烟桥终于又鼓足勇气去见亦薇。
他要带她一起去南京,他们会在那结婚、生活。那儿有全国最美的梅花。
烟桥特意做了身年少时穿的衣服,揣着那次在亦薇家中她写的纸片,没有买到梅花,拿了枝假的。他想要和她说好久好久的话。
但一连三次,却都没见着。南京那边催得紧,朋友们也都过去了。
烟桥笃定要再见一次。这一回,见到了,却是亦薇的棺材。
她去打胎,失血过多,走了。烟桥像泄了气又松了口气似的,跌倒在地。他明白的,她也明白的,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如果他不回来,他们还能保持彼此最美好的年华,但是他回来了,又回来得那么迟。
于他,亦薇是年少的梦的破碎,又或是间杂着不甘与执念;
于她,她啊,是不会容许这么不堪的自己,再去触碰心中的美好过去的。
他是她在所有颠沛流离的困苦生活里,最后的念想了。
如今这念想竟又回到身边,赤裸裸地盯着自己的伤疤,还要用余生来与这块伤疤殉葬。
这太残忍了,对她如是,对他亦如是。所以亦薇选择离开。她的胎,是自己打的。
何烟桥跨江而过,去了南京。而后每年往返两次。
民国二十六年,日寇来犯,山河破碎,南京业已沦陷。几经辗转,他去了重庆,响应号召穿起戎装。
再然后,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烟桥又在南京住了四年,每年依旧跨江往返两次。
在最后一次的清明,那两株梅花终于开了,他折了几枝放在亦薇的坟头,自己又带了两枝,和几抔黄土,匆匆而别。
此一走,大江大河,远隔故国。
民国三十八年,去台湾的飞机上,他写下了那首完整的诗:
朝斗坛前山月幽,师雄有梦生清愁。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此诗出自清人,查冬荣,乃无题诗。
史书有载,隋人赵师雄,于罗浮夜遇美人,与之醉饮,甚欢。
后醒,卧梅花树下,美人亦不见,似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浮生几记,原是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