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葆元

黄河上有多少渡口?数不清。千年黄河伴着它的岁月,没有桥。桀骜不驯的波涛拦住人的去路!在古老的黄河上要渡过去,需要出潼关,然后北上,守住潼关就卡死了穿越黄河的路。人道是,潼关天险,。岂止天险,它扼住了岁月,连云彩都徘徊在关前!过河还有第二条路,那就是波涛上的路,走这条路就需要渡口。摆渡黄河,实际上是摆渡岁月!

济南城坐落在黄河南畔。公元307年往后七年,西晋永嘉年间,济南城坐落时这里没有黄河。1855年的铜瓦厢是清咸丰五年的河南兰阳县,今天的兰考。那一年八月正值酷暑,持续几天暴雨,狂风掀起黄河万顷波涛,在风涛冲击下,脆弱的黄河堤坝被销蚀,如同一个残年老人轰然崩塌。黄河掉头北上掠过这片泉水富足的大地。济南府在泺口设渡,人流车马云集,直把一个野渡变成繁华的古镇。

我的邻居老周是新中国成立后这个渡口的摆渡人,我住谦吉里,他住忠恕里,两里并行,每天清晨七点钟,他骑着自行车上班,我背着书包上学,我们在街头相遇,时间长了,彼此点头,他便喊,小老弟,上学去呀!冲我一乐,还顺口唱一句,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我没有言语应付他,只对他点头一笑,心下疑惑:这个大哥满脸古铜色,他是干什么的呢?直到上中学了,到黄河对岸桑梓店参加秋收,排着队过黄河,在洛口码头登上渡船,他竟在三百余人的队伍里看到我,用扩音器招呼,小老弟,上河北赶集去呀?声音诙谐,说完了就哈哈大笑。扩音器放大了他的笑声,那笑在黄河的水面上漂着。他是故意取闹。有背着行李卷赶集的吗?过黄河的老师和同学不知哪个是他的小老弟,人人回头张望,我也回过头去,他从瞭望塔中探出头来向我招手,我也对他扬起胳膊,同学们才知道瞭望塔中用扩音器喊出的小老弟是我。

他原来在这里工作。他住的忠恕里在老城厢东郊,这里是古泺口镇,相距四十余里,原来他每天的上班都是奔赴黄河之旅。我终于知道他的脸为什么是古铜色的了,那是黄河染的!

再见老周大哥是十多年以后,那次我真是到黄河北赶集了。城市里绿豆短缺,适逢夏日,绿豆是消暑的好饮品,便与朋友相约去黄河北买缺货。我惦记着周大哥,试探着询问着登上那座瞭望塔,他果然在这里,操着扩音器正对渡轮喊叫呢,“那个赶驴的,你是驴呀,往里靠,驴惊了掉到河里你怎么捞!”我往窗外一看。乐了,一个赶驴的老乡正手忙脚乱地把驴车往中间赶,那头驴不听话,非要靠边站,这回驴把赶驴的耍了。老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驴也有欺负人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我,惊讶地问,小老弟,你怎么来了?

那一次,我看到了黄河的济南段,大河从西天落下,向东天流去,简直就是一条抖动的黄绸,铺天盖地,奔腾起豪迈的心跳。轮渡划向对岸之后,渡口有了短暂的静寂,浪涛无声,两岸荒潦,放眼望去,除了动态的河水,一切都是固化的,凝望久了,那河水也固化起来,这就是历史。历史看上去是一个时代的定格,只有走进去才体会到浪里惊涛拍胸,这是澎湃里的寂寞。老周就守着这份寂寞,与任何能搭上话的人调笑,逗着过河的人,让这条河不再寂寞。

以后的城市大拆迁让我和老周各自东西,一晃三十年过去,因了一部历史小说的创作,我决定去一趟黄河。仍是一个夏日黄昏,我登上黄河南岸的大堤,老远看到涂满夕阳的岸上挺立着一个剪影,影子好熟悉,走近了看,原来是老周大哥。他已经退休十年,十年间在堤坝上摆了这么一个摄影摊位。我看了看展架,上面贴着全国各地游人的留照。从太阳里绵延下来的河岸上除了余辉就是老周和他的影子,我问他,“你不寂寞吗?”

老周说,“这辈子我一直守在这里,回到家才寂寞。这里多好,有黄河给你唱歌。”他指着不远处的泺口码头,“那里还有我一帮哥们,黄河养活着我,是我的恩人,你信吗?”

就是那一次,老周告诉我,这一段黄河是年轻的,它流经这里仅仅二百余年。古老的黄河,截取它尾端二百余年的时间段,那不是一条新的河流吗?1855年,它冲破铜瓦厢的堤坝,调头北上,泛滥成今天这个样子,它是祸水又是乳汁,美丽里隐藏着狂暴,懂得她就会恋上她,我已经把我交给她了!


我知道他每天的营业收入极低,人们的手机有了拍摄功能,他的生意就没有人光顾了,可是他还是守在这里,那个影架上的照片淡去了鲜艳的色彩。对着如此浩大的奔流,他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流逝。他是一个黄河的摆渡人,年轻时渡人,老了渡着岁月,用生命的余晖陪伴着黄河!循着老周的“摆渡”,我决定到铜瓦厢去,寻找黄河那次惊心动魄的转身。

我其实是去搜寻一段黄河决口的历史素材。决口处在封丘县李庄境内,黄河大堤上树立着一块碑,碑文镌刻“铜瓦厢决口处”。咸丰五年那场破堤,溃决三十余个村庄,黄水漫及河南、山东、河北四十余州县,所到之处一片汪洋。灾难的痕迹延续到今天。当年焦裕禄书记在兰考县种植泡桐树镇治风沙,他奋战的地方就是黄河的决口处,二百年来灾难的阴影挥之不去。从此黄河摆头北冲,原来从开封以下经由兰考、商丘、砀山、徐州、宿迁、淮阴入海,改由东明、菏泽、济南、滨州,东营入海。这一段黄河就是老周嘴里叙说的史话。

李庄“铜瓦厢决口处”的石碑怎么说也不是纪念碑,我站在碑下向西眺望,除了看到黄河澎湃的来处,也看到了历史。黄河从来不是一条绸缎般抖动的观赏河,有时候它是历史的壕堑。1938年蒋介石为了阻止日军南侵,下令炸开郑州花园口堤坝,一时黄水纵横,没有挡住日军却让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这一次是地地道道的人祸!用黄河阻挡侵略者不是蒋介石的创造,1128年是南宋建炎二年,宋高宗刚刚在临安建都,国势孱弱,金兵虎视江南。为了阻止金兵南侵,宋军东京守将杜充在滑州掘开黄河大堤,滑州即现在的安阳滑县,那一次黄河走的是南路河道。以河为堑是弱者的智慧,同是抗日战争的黄河,共产党人就吟出了黄河大合唱,那是人心的澎湃,用黄河的风涛召唤中华民族奋起,淹没进犯的侵略者!一样的黄河演出了两样的历史篇章。

黄河流,岁月也流,黄河伴着岁月流。在岁月里我见到了一条新的黄河。这条黄河在济南西郊吴家堡,

这里的田畴,已不是印象里的阡陌纵横,亦不是古诗写的“百顷陂田过雨晴”。一条水泥硬路铺向田园深处,路两侧有水泥垒筑的渠道,这是黄河的毛细血管。黄河水通过扬水站,飞跃大坝分流到这里,通过这些格子化的水渠灌注到稻田里,用黄河水哺育的稻米就是黄河稻。黄河不再苍凉,水渠夹着的路面干净的没有一片枯枝败叶,像城市的马路一样伸展着,观光的大客车在路上奔驰,路旁盛开着月季花,花间耸立着铜的雕塑,不是引领世道的英雄豪杰,而是村舍里的百姓,有提着壶浆的女子,有箪食的农妇领着稚子,有推车前行的老农,定格了昔日农人的生活场景。一组组雕塑把我们带进曾经的岁月,吴家堡成了艺术的吴家堡。我说,这哪是农村,分明是一处田园公园!

昔日的黄河把这里流成一片盐碱地,1855年的黄水掠走了大地上的富庶,呼啸着从她身上碾过,留下白茫茫的荒滩和无尽的苇丛。庄稼被盐碱敲诈,羸瘦着,填不饱庄稼人的肚子。吴家堡人决定向盐碱地要水稻,那是一场伟大的“稻改”。城市人永远不知道“种稻”这个农业课题实践起来的艰难。即使我们能吃到的大米,也来自南方的米,三季稻的籼米粗粝难咽,济南人不知道他们嘴里润滑香甜的米竟是自家乡田里的特产。

1957年吴家堡人请来农技师,选择肖屯村一百亩涝洼地播下希望的种子,一季精心照料,长势良好,到秋来意外地获得好收成。穷乡吴家堡获得水稻,这是破天荒的喜讯,一时群情振奋,梦想竟这样意外地到来!一个梦想变成现实,人们就期望更大的梦想。次年,他们把种植面积扩大到两万亩,满心喜悦,期望获得一个更大的丰收。孰料稻棵长成了病秧,早早就萎顿了。望着遍地枯稻,委顿的还有人们的心!

失望不是绝望。吴家堡人祖祖辈辈都是从失望的年月里走过来的,失望磨练着他们的性格,从一个失望走过另一个失望。不是有肖屯村一百亩水稻的希望吗?那么是什么阻绊了脚下的步履?种稻是一次农业科学的挑战,在科学之路上反思是进步的阶梯。他们总结出是亘古以来的盐碱挡住了一个梦想的去路。

沉寂了六年以后,1964年,七里铺村人再次向盐碱地发起挑战。其实这六年中他们从没有停止思考。他们搬来身边的黄河水,黄河水夹裹的泥沙覆盖了千年盐碱,通过这样的改土,为水稻铺下肥沃的温床,那一年七里铺成功了!

七里铺的成功带动了吴家堡乡,在泉水城的西北郊,在黄河畔,一场伟大的稻改催熟了稻业的认知。我去的时候距离那场旷世的喜悦已经过去六十年,吴家堡的故事仍然听得人心潮澎湃。这哪是稻改?这是改人!人的思维不改,就没有世界的更新!

黄河九曲十八湾,每一个湾都是转折点,决定着大河的流向,其实是决定着路的走向。黄河是母亲河,黄河也是一条哲学的河,它教给我们在时代的转折处如何华丽地转身,完成一次次岁月的摆渡。

(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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