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竞争激烈的教育环境下,孩子学习困难问题总会引发家长焦虑,甚至导致整个家庭矛盾爆发。近几年,全国多地医院开设了“学习困难专病”门诊。许多因“学习困难”问诊的儿童被确诊为多动症(ADHD,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阅读障碍、自闭症等。然而,诊断只是第一步,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焦虑情绪仍在蔓延。这些学生如何在学校自处?如何帮助他们学习?什么样的教育对他们才是最合适的?
陈嫣在小学一年级诊断出多动症,此后一直在努力夺回对情绪的控制权,在老师和家长的帮助下逐渐回归课堂,将注意力重心放在学习上;魏天翔在小学二年级检测出读写障碍,在无法适应学校教育的情况下,他休学在家与母亲一起尝试家庭教育,通过自学和运动干预改善学习能力,目前是纽约大学教育专业的大三学生,在纽约一所公立小学的特殊教育班级实习。
试图回答上述问题,首先要倾听这些学生的声音,他们如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家庭和学校的教育如何改变并塑造了今天的他们?在无法改变生理功能障碍的情况下,他们希望从家长、学校和社会上获得什么?
一年级查出多动症 她努力夺回情绪控制权
读小学一年级时,班主任就建议陈嫣的父母带她去医院检测,结果她被诊断出ADHD。
刚上小学时,陈嫣就感受到压力。在幼儿园,她每天都在玩,上了小学必须坐在教室里听课,必须完成老师布置的默写和订正任务后才能出去玩。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她常常一不注意就开始看窗外,看鸟、看树,一片叶子在风中摇晃,她都看得入迷。当老师提醒她集中注意力,她会控制不住情绪,对着老师大叫。
在诊断出多动症后,父母带着陈嫣跑了好多家医院,做了很多测试和问卷,让医生开药,想办法改善孩子的病情。但吃药的效果不太好,对陈嫣的情绪控制作用不大。四年级时,父母无奈给孩子办理了休学,并送到外地一所寄宿制特殊学校,两周回一次家。那里实施小班化教学,一个班最多20人。
记得刚去特殊学校那会儿,老师带学生去爬山,叫大家手牵手一起走,陈嫣突然闹情绪,撒开同伴的手,一个人跑走,老师说什么她都不听。后来,老师惩罚她周末留在学校,不能出去玩。“我感觉不论在哪里,我都是有点特殊的存在。”陈嫣说,在读一二年级时,自己的卫生习惯比较糟糕,会直接抠鼻子,用手擦鼻涕,同学好像也有点嫌弃她。当时,她只有两个关系还算好的朋友,平日里会和她聊聊天。
在寄宿学校待了一个学期,陈嫣的情绪控制问题没有改善,父母又把她带回了家。那时,陈嫣的父母加入了多动症儿童家长互助群,希望帮孩子找到改善的方法。一天,陈嫣爸爸开车路过一家空手道兴趣班,想着要让孩子学会保护自己,就带她去试了一节课。没想到,10岁的陈嫣试了一次,居然坚持到现在,已经8年了。
医生曾给过运动干预的建议,因为运动能促进多巴胺分泌,有助于集中注意力。但陈嫣之前也学过舞蹈,跳舞总卡不上节奏,就赖在一边不愿意动。练空手道不一样,她一走进道场,和大家一起喊口号做动作,不会走神,能认真练1个小时。晚上,空手道课结束后,陈嫣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情绪突然都得到了释放。
练了一两年后,陈嫣也会间歇性产生厌倦感。有一阵子,她什么都不愿意做。爸爸拖她去上空手道课,她就扒着房门不走,爸爸很无奈。“我经常会受到情绪的控制。”陈嫣说自己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也找不到原因,心里会突然涌上来一股烦躁的情绪,像一团火郁积在那里,等待爆发。
读六年级时,陈嫣学着克制自己,学会尊重老师,不干扰课堂秩序。她尝试把情绪宣泄在纸上,用铅笔乱涂乱画,把一页纸全部涂黑,有时还会把餐巾纸撕成条状。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她会忍不住跺脚,用拳头砸墙。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后门边上,实在控制不住情绪,老师允许她离开教室。图书馆是她最常去的地方。很神奇,从小到大,不论陈嫣做什么事,注意力都很容易出问题。但唯一能坚持的就是读书,读各种小说和故事书,“我会沉浸其中,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整个六年级,陈嫣几乎都“泡”在图书馆,只有中午吃饭时回教室。她偶尔会上语文课,就当故事听,最多能坚持听20分钟。做数学卷子,她基本只做选择题和一两道填空题。陈嫣说,自己记不住数学公式,不会解题,也不愿意做。“那段时间,因为不听课,成绩很差,爸爸妈妈也常被老师叫到学校。”
从七年级开始,妈妈每晚帮陈嫣补数学,带她一起做试卷。妈妈和她约定,一定要听数学课。她就把图书馆的书借到教室里看,时不时听会儿课。等到八九年级,她基本上所有课都能听下来了。“满分100分的数学卷,我考到过80多分。数学老师还拿我举例鼓励其他同学,这对我是一种激励。”陈嫣说自己很幸运,几乎在学校的每个阶段,都能遇到包容她的老师。
后来,陈嫣考上一所中专,读的专业是工业机器人技术应用。“这是受我爸爸的影响,他是工程师。小时候,如果家里有灯泡不亮了,他就会带着我检查电路。”这使得陈嫣从小对机械就很感兴趣,现在她正学习用电脑编程操作和维护保养工业机器人。明年,她就要参加三校生高考,也开始考虑未来的专业方向。
如今的陈嫣空手道已经考到黑带初段,每周仍会抽三个晚上跟着成人班上课,两两对练打靶。此外她还在入门班当助教,手把手教幼儿园和小学的孩子,“他们非常可爱,但有时也很让人头大”。陈嫣有时候会想,小时候教她练习空手道的老师是不是也挺累的。“如果我没有多动症,会怎么样?是不是学习就不会那么困难,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但那是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如果没有它,“我可能就不是现在的自己了”。
被诊断出读写障碍 考上名校从事特殊教育
魏天翔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休学,在那之前的三年里,他在学校过得不快乐,在家里也处于压抑的状态。
理解力明显落后于同龄人,魏天翔读书时常会漏字和串行,跟不上同学们。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词汇,他完全背不下来。“当时,一周考一次英语单词,共12个,我一个都不会。”魏天翔说,自己的身体协调能力也有问题,学钢琴时分不清左右手。当时,妈妈很焦虑,偶尔也会生气,“她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学生一样完成学习任务,在体育上的表现也很差”。
那时候,魏天翔唯一可以倾诉的人是外婆。“外婆经常劝我妈,不要对小孩子太严苛。外婆离世后,没有人再为我说话,没有人理解我的问题。”爸爸比妈妈更严厉,他更在乎学习成绩,时常会说,“你这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魏天翔二年级时,英语老师发现他分不清字母“b”和“d”,“p”和“q”,建议父母带他去做检测,结果被诊断出读写障碍。“那对我和妈妈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当天晚上,妈妈就向我道歉,‘妈妈以前做法不对,你愿意原谅我吗’?”在那之后,妈妈的态度发生转变,不再只关心魏天翔的学习成绩,而是更包容他,主动去和校方沟通。
尽管学校知道魏天翔有读写障碍,但并没采取任何措施,而是对他抱着一种半放弃的态度。“以前,老师在课上还会叫我名字,提醒我集中注意力,后来就不再管我,作业也可以不用做。我在班级里变成一个透明人。”魏天翔说,有些同学还会排挤他,拿他开玩笑。四年级时,他对妈妈说:“我不想去上学了。”于是,他开始休学,直到初中结束。
休学在家接受家庭教育时,妈妈对他说:“别着急,你现在可能做不好,不代表将来做不好。”所以,魏天翔从来没想过,有读写障碍,学习就一定不行,只是学习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刚休学时,妈妈请过家庭教师,帮他补习主课,但老师大多教了一两个月就放弃了。于是,妈妈开始放手让他自己去学习感兴趣的科目,比如历史、科技、美术、音乐。在自由探索的过程中,他发现,如果要达到一个目标,必须跨过很多道坎,这就要求自己去学习新知识。
当时,国内对读写障碍的认识不多。妈妈给国外的高校写信,加入读写障碍协会寻求帮助。她得知国外有一套针对读写障碍的特殊教育支持体系,就鼓励魏天翔自学英语。慢慢地,他会看英语动画片、纪录片和漫画书,这些图像对他来说理解起来更简单。后来他尝试将中文字幕去掉,然后再把英语字幕关掉。“妈妈常常夸我说,你看书很专注、很认真。”
现在魏天翔读教育专业,开始明白家长对孩子的鼓励要讲究方法,如果家长过度重视儿童的天赋,很容易让孩子迷失自我。“我妈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懒,不是笨,只是因为脑神经发育迟缓,在某些地方做不到和普通人一样,等到我的大脑发育完全后就可以做好。所以,她一直努力保持我对学习的欲望,培养我对接触新知识的兴趣。”
武术是魏天翔尝试的众多兴趣爱好中的一种。最初想学武术,是因为在学校里总是受欺负,想练些功夫保护自己。正是武术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生理上的发育问题,提升了学习和身体协调能力。初中休学的三年里,他周一到周五都会练武术,每天练两个小时。他发现,武术对动作套路的要求很严格,可以锻炼人的身体协调性、纪律性和思维能力。大脑发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靠肢体运动推动的。
魏天翔说,那段时间,他能清晰感受到身体发生的微妙变化。比如,走路不再摇摇晃晃,可以很有精神地站立,上课注意力也更集中了。他以前一直不理解分子和分母是什么意思。初中快结束时,他突然就懂了“1/2等于0.5”。“那种感觉就好像我突然拥有了某种能力一样。”在那之后,他决定回到学校。
上了高中,他不再是“问题学生”,而是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他在美国读高中,当时学校每个班级都有至少两三个学生存在多动症、读写障碍或自闭症。有特殊需求的学生能得到一些帮助,包括放大卷面、延长考试时间、设定休息时间,读写障碍严重的学生可申请让他人帮忙读题。后来,他回到国内一所国际学校,在学习方面适应得很好。他在学校也遇到过可能有读写障碍的同学,但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帮助,导致他们对学习失去信心。
魏天翔意识到社会上缺乏对读写障碍的讨论,就打算写一篇研究论文,科普什么是读写障碍,如何帮助读写障碍学生。他查阅很多国外的文献,还访谈了这个研究领域的几位专家。以前他也一直认为读写障碍是一种疾病,因为它是由生理上的发育迟缓导致。他有时会想起小学老师对待他的态度,“他们认为我是问题学生”。所以,在论文结尾,他建议提高全社会对这类学生的理解和包容。“我做这些,是想表达一种观点。不应该简单地认为乖乖坐在那里听课、不开小差的是好孩子,做不到的就是差孩子,应该从科学角度出发,结合儿童的生理发育因素进行考量判断。”
这篇研究论文是魏天翔申请纽约大学教育学院的材料之一,他希望自己能推动国内特殊教育的改变。四年过去了,如今他已经是纽约大学综合教育兼特殊教育专业的大三学生。通过专业课,他对特殊儿童有了更多理解,“如果把人的大脑比作电脑端口,有的只能接收Word文件,有的更适合收PDF文件,这就需要把文件格式转换好再上传”。教学方式也有很多种,对特殊教育来说,最好的方法是艺术干预,指的是用图像、实物等具象化、有创意的方法帮助学生理解。
上过那么多专业课后,魏天翔意识到多动症或读写障碍只是普通的生理发育问题,是很正常的。“如果哪一天我们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而是被视为有小问题的普通人,这就足够了。我们最需要的是社会对这类人群的理解和包容。”
(文中陈嫣为化名)
文/李昂 李楚悦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