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西游记》第七十七回中,孙悟空打趣如来,谓其乃“妖精的外甥”。如来也坦承有“孔雀佛母”之说。但这是民间色彩浓厚的经典误读:《佛母孔雀大明王经》的“佛母”与母亲、女性全无关系,《西游记》所写纯属望文生义。其原因与佛教对于“性”的尴尬态度有关。《西游记》“孔雀佛母”的戏谑桥段,实乃民众对宗教心理的“俗谛”性误读,又加上文学家调侃的冲动而产生。其价值有二:一是强化了孙猴子放纵不羁的形象特征,二是为后世读者提供了认识、思考宗教心理的生动实例。

关键词:《西游记》;孔雀;佛母

《西游记》中有一个谐趣十足的桥段,即“孔雀佛母”说。第七十七回,孙悟空过狮驼国,遇到了平生第一劲敌——大鹏金翅鸟,屡战屡败,无奈只好上灵山向佛祖如来求救:

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道:“这个刁猢狲!怎么个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下册,第939页)

这个桥段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而且和情节发展没有一点关系,但还是引起读者甚至是研究者的注意。清初汪象旭、黄周星评点《西游证道书》,至此专作夹批:“不以为仇,而反以为母。佛法冤亲平等如是。”这是给如来戴上了道义的大高帽。而现代的评论者则把视角调到孙悟空的一面,认为这是作品谐谑的典型一例,与猴子嘲笑观音“该他一世无夫”相参证,来说明作者对佛教乃至宗教的不敬。

果然如此吗?作者把一个妖精与最高宗教领袖扯上关系,是创作中自觉的设计呢,还是随手拈来?是他个人灵机一动的心营意造呢,还是另有渊源?这些问题对于更准确理解作品还是有帮助的。

何况,这个桥段还影响到《封神演义》,里面所写孔雀与大鹏都是阐教的强劲敌手,而且都被佛门人物收降。《西游记》中如来收大鹏,是利用了大鹏贪图血食的弱点,他把自己的头“变做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轮利爪刁他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远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雕……那大鹏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西游记》,下册,第941页)。而《封神演义》中,大鹏也是贪吃被燃灯道人降服,“往灵鹫山修行”。

因此,对“孔雀佛母”之说做一番正面的研究,揭示其来龙去脉,分析其内在含义,当为深入解读《西游记》的题中应有之义。

佛教中,确实存在着“佛母孔雀”的词语,而且还不是冷门僻典,这就是《佛母大孔雀明王经》。本经又有《佛母大金曜孔雀明王经》《孔雀明王经》《大孔雀明王经》《孔雀经》等异名,收在《大正藏》第19册。明代佛门大德蕅益《阅藏知津》介绍其缘起:“佛在祇园,莎底苾刍为众破樵,被黑蛇螫,苦痛之极。阿难白佛求救。佛为说《大孔雀咒》,并诸神诸天诸佛菩萨名及神咒救之。”本经中,佛陀宣扬佛母大孔雀明王具有大功德、大神通:

“此佛母大孔雀明王,守护我(某甲),并诸眷属,寿命百年,离诸毒害。”

“阿难陀!此《佛母大孔雀明王真言》,无能违越者。若天、若龙、若……等,一切鬼神亦无能违越者。”

“作恶事者,亦不能违越此佛母大孔雀明王。”

“四百四病,皆不能违越此佛母大孔雀明王。”

“阿难陀!此佛母大孔雀明王,才忆念者,能除恐怖怨敌,一切厄难,何况具足读诵受持,必获安乐。”(不空译《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卷上,《大正新修大藏经》,日本大藏出版株式会社1988年版,第19册,第438—439页)

“佛母”与“孔雀”屡屡连用,显然是“孔雀为佛母”之说的源头所在。

此经有多种译本,而以唐中叶密宗大师不空译本最为通行。密宗并有依《大孔雀明王经》等以孔雀明王为本尊而修习的秘法,又称“孔雀经法”,是密教修习的四大法门之一。

这里的问题有三个:一是本经名称及经文中的“佛母”究竟是什么意思?二是本经名称里的“孔雀”是什么意思?三是密宗的经典在明代是否还有影响?

第一个问题,“佛母”何谓?佛教典籍中,“佛母”的第一种用法是写实的,即释迦牟尼的生母与养母。如《四分律》:“摩诃波阇波提于佛有大恩。佛母命过,长养世尊。”此“佛母”即是释尊之生母。“摩诃波阇波提”,则是抚养释尊成人的大爱道。《大爱道般泥洹经》:“是时佛告贤者阿难:‘……佛母般泥洹,并五百比丘尼,皆是阿罗汉,皆大神足。’”此处之“佛母”则专指释尊之养母大爱道。但这种写实用法较为少见。

“佛母”的第二种用法则是神学的,泛指佛法,意谓佛以法为师,由法而成佛,故谓法为佛母,如《楞严经》《大方便佛报恩经》等。或者再进一步,具体到佛法中的般若智慧,《大品般若经》《大智度论》等称摩诃般若波罗蜜为“摩诃佛母”。如《大智度论》:“般若波罗蜜是诸佛母,父母之中,母功最重,是故佛以般若为母。”

“佛母”的第三种用法是密宗特有的,即把第二种神学化的用法神格化,如般若波罗蜜称为“佛眼佛母”,还有“准提佛母”等。与《佛母大孔雀明王经》相“配套”的有《佛说大孔雀明王画像坛场仪轨》,其中描写大孔雀明王的形象是:

佛母大孔雀明王菩萨,头向东方,白色,着白缯轻衣,头冠璎珞耳珰臂钏种种庄严,乘金色孔雀王,结跏趺坐白莲华上。(不空译《佛说大孔雀明王画像坛场仪轨》,《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9册,第440页)

这显然与第一种用法无关。作为“菩萨”的修饰语,这里的“佛母”应是智慧具足、佛法精深的意思。

这就连带到第二个问题,“孔雀”的含义也明晰了:这位菩萨乘骑着的是一只大孔雀——“金色孔雀王”。于是,由标志性的坐骑而产生了独特的菩萨名称——“孔雀明王菩萨”,其修饰语则为“佛母”。

至于这里有没有密宗“神格化”的印记,仅凭此经难于遽断。但此经大部分篇幅为咒语、“真言”,与中土大部分佛经殊不相类,因而与密宗有一定关联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而第三个问题也得到了解答:密宗在元代大行于世,至明仍有相当的影响力,几部神魔小说中都有痕迹。

把“孔雀”落实为动物,把“佛母”落实为生育关系,又把二者联系到一起,这显然是对《佛母孔雀大明王经》的误读。其中想当然的成分相当大,而且有很浓厚的民间色彩。特别是小说所写不能从“便门”出来,故剖开了孔雀的脊背,似乎更有民间故事的意味。

不过,事情又不尽然。这一误读很可能是“有本之学”。

在佛教早期经典中,关于乔达摩·悉达多如何来到世间,是一个热门话题。

他的母亲是摩耶夫人。在佛教经典中,摩耶夫人的受孕与性行为毫无关系。《佛本行集经》记载:“菩萨兜率下时,右胁入胎。”就是说,佛陀从兜率天宫下凡,由摩耶夫人的右胁进入母体。这里,经文还特意拿庸众来反衬一下:“自余众生,从产门入。”佛陀如何坐胎这一段,经文极尽铺张之能事:

菩萨正念,从兜率下,托净饭王第一大妃摩耶夫人右胁住已。是时大妃,于睡眠中,梦见有一六牙白象,其头朱色,七支拄地,以金装牙,乘空而下,入于右胁。夫人梦已,明旦即白净饭王言:“大王当知,我于昨夜,作如是梦,当入于我右胁之时,我受快乐,昔所未有,从今日后,我实不用世间快乐。”

……菩萨在胎,其母不生欲染之想,不为欲火之所恼乱,时菩萨母,恒行梵行。自余众生,入母胎时,不久其母,欲心炽盛,倍多于前。菩萨在胎,其菩萨母,于自夫边,犹尚厌离,不行淫欲,何况余人?此是菩萨未曾有法。(《佛本行集经》卷七,《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第683—684页)

这一大段包含了四重意思:第一,佛陀原是兜率宫中的菩萨,下凡托体于摩耶夫人;第二,夫人梦见神奇的六牙白象从右胁进入自身,与任何性行为都无关;第三,佛陀的投胎给摩耶夫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第四,佛陀坐胎于摩耶夫人之后,摩耶夫人根绝了“淫欲”——而俗众是“欲心炽盛,倍多于前”。如果概括成一句话,就是佛陀的临凡摒除了一切性活动。

关于他的出世,这部经中写道:

尔时,世尊说此偈已,告苾刍众言:“汝今谛听!彼菩萨摩诃萨右胁生时,身体清净如瑠璃宝,远离一切脓血浅(洟)唾不净之物,亦如摩尼珠憍尸迦衣,诸尘垢等而不能着。”(法天译《七佛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册,第15页)

也就是说,佛陀的出生仍然走来时路,从右胁而出。这里强调的是,众人从产门降生,是要沾染很多“脓血浅(洟)唾不净之物”,佛陀从右胁出来,可以确保自身“清净如瑠璃宝”。经文还反复强调,佛陀出世后,摩耶夫人的右胁毫无伤损;而佛陀在这一过程中,“清净出生,无一切秽,乃至脓血屎尿臭处,不秽不染”。

《长阿含经》同样描写这一过程:

佛告比丘:“毗婆尸菩萨,从兜率天降神母胎,专念不乱,母心清净,无众欲想,不为淫火之所烧然,此是诸佛常法。”

佛告比丘:“诸佛常法:毗婆尸菩萨,当其生时,从右胁出,专念不乱,其身清净,不为秽恶之所污染。犹如有目之士,以净明珠,投白缯上,两不相污,二俱净故。菩萨出胎,亦复如是,此是常法。”(佛年译《长阿含经》卷一,《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册,第4页)

细节上与《佛本行集经》稍有不同,但在右胁出生、摒除性欲这两点上完全一致。其他佛经如《七佛经》《佛本行经》《增一阿含经》等也大率如此。而且对于佛陀从投胎、坐胎到孕育、出生,再到降生后的种种不同凡众的神异表现,都有不吝笔墨的铺陈描写。

也就是说,佛经中确实有佛陀与众不同的降生描写——不从女性下体出世,只是与“孔雀”并无关系;而与“孔雀”相联系的“佛母”,乃是后起之义,与生理意义的“佛母”也是泾渭两歧。那么,“孔雀”自然也与佛陀降生丝毫无关了。

把“孔雀”与佛陀降生联系起来,又能联想到降生的方式、路径,这一误读的始作俑者,显然不是佛门中的“自家人”,但又是对佛教典籍有些兴趣的人物。因为,这一解读虽然为“误”,却反映出一种真实的社会宗教心理。

宋代道教门徒为教主太上老君写了一部详细的传记——《犹龙传》,收录于《正统道藏》。其中对老子的临凡、坐胎、降生有非常详细的描写:

老君愍时凋弊,欲反神降生,以商第十八王阳甲十七年庚申之岁,托孕于玄妙玉女。至降生,凡有二十一事。第一,大道应化,托孕人间,化日精为五色之珠,此明阳德也。第二,驾九龙之车,凝结变化,五色交辉,流入玄妙玉女口中,此明九龙阳清之华也。今有流星坛在亳之城父县天静宫也。第三,托胎寄惠,与前圣不同,八十一年极太阳九九之数,然后降生。第四,玄妙玉女以昼寝,梦吞五色流珠,因而有娠,容颜益少,神气安闲,八十一年,悦豫无比,此明圣人降迹之异也。第五,玄妙所居之室,四时和畅,六气调平,冬无凝寒,夏无烦暑,祥光照室,灵风满庭,众恶不侵,万灵潜卫,八十一年不觉为久,当商二十二王武丁九年庚辰岁降生也。第六,降生迥异前圣,虽依圣母之孕,乃剖左腋而生也。第七,降生之时,登行九步,步生莲花,陆地芬芳,大彰神异。(贾善翔《犹龙传》卷三,《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8册,第12页)

作者综合此前多种道教经籍中有关记载,列出了二十一条神异之事,包括非性而受孕,坐胎时母子的高度愉悦,降生时由左腋而生,降生之后诸多神异表现,等等。看到这里,我们不免要惊异于这与前面引述的佛经重合度之高了。如果稍稍做一点追根溯源的工作,会发现类似的讲法在此前诸多道教经典中已经出现。收录于《道藏》者,如《太上洞玄灵宝三元玉京玄都大献经》:“老君应身,玄妙玉女割左腋而生于陈郡苦县。”《道德真经疏外传》:“太上者……托孕于玄妙玉女……圣母剖左腋而生。”《玄妙玉女内传》:“老君……乘日精化流珠,入玉女口中,已而孕。”《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开题科文疏》:“老君乘日精驾九龙车,化为五色流珠,或云流星,下入玄妙玉女口中,而寄胎托孕。……圣母所居之室,四时和畅,六气调平,冬无凝寒,夏无烦燠,祥光照室,灵风满庭,众恶不侵,万灵潜卫。……此明大圣感孕托胎与常人不同也。”

更有甚者,道士们不仅挦扯了佛典中神化佛陀的“托胎”“降生”表述,而且进一步演化到“老子化胡”的故事中。“老子化胡”的早期版本出于东晋道士之手,并无此类情节,而后越演越繁,便融入了“托胎”“降生”之说。据《藏外道书》所收的《老子化胡经》载:

(太上老君)令尹喜乘彼月精,降中天竺国,入乎白净夫人口中,托荫而生,号为悉达,舍太子位入山,俯身成无上道,号为佛陀。(《老子化胡经》,《藏外道书》,巴蜀书社1994年版,第21册,第6页)

若依此说,则佛陀为老子弟子关尹喜投生转世,而整个过程出于老子的设计安排,于是也摒除性活动,从口中进入母体。站在佛教立场上,这就未免过于荒诞了。无怪乎围绕此经真伪,佛、道之间掀起过数次激烈斗争了。

我们揭出这段史实,绝无为二教评判是非之意,而是要说明,在出生问题上神化教主、摒除性因素都不是佛教特有的招数,而是具有普遍性的宗教现象。这样的招数,对于一般民众,很容易获取理解与信从,因而也就容易被写进小说里,甚至变本加厉。如道教色彩浓厚的通俗小说《天妃娘妈传》,写天妃的降生:

真即命取清水,沐浴已毕,即时登坛,演《破秽经》,诵《定心咒》,步斗行罡,将己元神收藏,仍将观音所付圆盒,着之右手。由是望西再拜稽首……仍再拜毕,立召境内诸神,径到林宅,左绕围二,右绕围三,用法水除氛,灵符破秽。夜当子时,真人遂直入林长者堂上,参谒其祖考,遂转入卧房。蔡孺人睡尚未觉,真人取其凡胎,寄生别母,自摄精化气,投入胎中。孺人梦吞一星辄醒,震动不已,呼林公,觉时母女已产矣。房中灵光耿耿,照耀如日,异香馥馥,次早不散。(吴还初《天妃娘妈传》,《古本小说集成》第1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25册,第63—64页)

一再强调“破秽”,写真灵“摄精化气,投入胎中”,孕妇“梦吞一星”而得圣女,这种思路都与佛、道二教典籍所述如出一辙。

综合上述,有关生育的话题是所有宗教都无法绕开的,在这个话题中,“性”又带有“阿克琉斯之踵”的性质,于是便编造出“右胁寄胎”“口中吞服”“右胁降生”“左腋出世”等种种怪诞的故事。由于此类故事与宗教本身具有的神异色彩及禁欲倾向自然贴合,所以很容易在一般庸众中传播,得到信从。

佛教中还有一个略显尴尬的话题,可以与生育话题的“非性化”互为佐证,那就是佛陀的“阴马藏”异相。

在佛教经典中,为教众渲染佛陀异于众生,编造出佛陀降生便有“三十二异相”的生理表现之说,如第一是平足,等等。而其中无可避免地要讲到生殖器,于是就有了“阴马藏”的神话,即佛陀男根巨硕,但常时平平,毫无外显。这一点在诸多佛教典籍中都有正面的表述,如《中阿含经》:“大人阴马藏,犹良马王,是谓大人、大人之相。”

对于怀疑者优多罗等,佛陀还专门为其表演伸缩自如的特长:

摩纳受教,稽首师足,至随提国,即诣佛所,揖让毕退就坐静心,熟视佛身相好。不睹两相,一广长舌,二阴马藏,其意有疑。佛知摩纳心有疑望,即以神足现阴马藏,出广长舌以自覆面,左右耳缩舌入口,五色光出,绕身三匝,灭于顶上。摩纳心动喜怖交集,欣然叹曰:“沙门瞿昙真是佛也!相好光明,靡不备焉,观世希有,真可谓如来、应供、正觉,吾当翼从,观尊楷式,以化愚惑,并启吾师。”(支谦译《梵摩渝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册,第883页)

更有甚者,佛陀多次为女性表演这一特异功能,并借此度化诸女得道。如《法苑珠林》载:

五百侍女,或作是念:太子生世,多诸奇特,唯有一事,于我有疑。婇女众中,有一女子,名修曼那,即白妃言:奉事太子历年,不见其根。……尔时诸女,各各异说,皆谓太子,是不能男。太子昼寝,皆闻诸女,欲见太子,阴马藏相。尔时太子,于其根处,出白莲华,……是时莲中,忽有身根,如童子形。诸女见已,更相谓言:太子今者,现奇特事,忽有身根,如丈夫形。诸女见已,不胜喜悦。……此名菩萨阴马藏相。尔时复有诸淫女等,皆言瞿昙,是无根人。佛闻此语,如马王法,渐渐出现。初出之时,犹如八岁童子;身根渐渐长大,如少年形。诸女见已,皆悉欢喜。时渐长大,如莲华幢。……四千女等,皆发菩提。二千女人,远尘离垢,得法眼净。(道世《法苑珠林》卷一〇,《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3册,第357—358页)

这样的情节,对于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中国人而言,是无法想象的。但在当时的印度,却是解决宗教的信仰要求与现实生理矛盾的折中路径。

从内在逻辑看,“阴马藏”与“右胁托生”“右胁出世”其实相通,都是解决宗教禁欲心理与生理需求之间矛盾的变通之策。老子的入口受孕、左腋降生,《西游记》的如来剖背出世,都是同一心理的表现。如果再拓展一下,可以说这样的心理状态在宗教的圣徒化机制中,是相当普遍的存在。美国著名宗教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其代表作《宗教经验之种种:对人性的研究》里,特别提到信众为了“圣徒性”而摒弃性欲的实例:

著名的加德纳上校的例子,是关于一个男人在一小时内戒绝了性的诱惑。这位上校对斯俾尔(Spear)先生说:“我已经有效地从过去那个罪恶倾向中被治愈了。我曾深陷于这个罪恶中……所有对于这个罪恶的欲望和倾向都已完全除去,就好像我还是个初生的婴孩一般,一直到现在,这个诱惑也没有再回来过。”韦伯斯特(Webster)先生就此主题说道:“我常听到加德纳上校提到的一件事,就是他在接触宗教以前多么沉溺于不洁之事,但是自从他从宗教获得启示以来,感受到圣神的力量奇妙地改变了他的本性。他在这方面得到的圣化比其他方面都来得特别。”(威廉·詹姆斯著,蔡怡佳、刘宏信译《宗教经验之种种:对人性的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4页)

明乎此,就可以认识到:《西游记》“孔雀佛母”的戏谑桥段,实乃民众对宗教心理的“俗谛”性误读,又加上文学家调侃的冲动而产生。其价值有二:一是强化了孙猴子放纵不羁的形象特征,二是为后世读者提供了认识、思考宗教心理的生动实例。

文献来源:《文学遗产》,2024年第2期,第182-187页。文中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

作者简介:


陈洪,南开大学“南开讲席教授”;原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曾任教育部中文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教育部学科发展与专业设置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教育部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等。现任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南开大学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长;天津市文联主席、天津市文学学会会长、天津市政府首席督学;另任加拿大里贾纳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多校兼职教授,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重庆国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等;担任《文学遗产》、《天津社会科学》等报刊编委,《文学与文化》杂志主编。

主要研究范围包括中华传统文化、中国古典文学、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明清小说、文学与宗教等诸多方面,著作主要有《结缘:文学与宗教》《中国小说理论史》《金圣叹传》《六大名著导读》《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李贽》《漫说水浒》《画龙点睛》《浅俗之下的厚重》《沧海蠡得》《中国古代小说艺术论发微》《中国小说通史》《中国文学史》《中国古典文论读本》《西游新说十三讲》等。

学术论文主要有《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 <红楼梦> 的互文解读》、《〈西游记〉与全真之缘》、《论〈三国演义〉的诸葛范型及其文化意蕴》、《〈水浒〉与道教》、《〈水浒传〉李卓吾评本真伪辨》 、《李卓吾小说创作论述评》、《从“三境”说看金圣叹的思想渊源》、《钱谦益金圣叹“仙坛倡和”透视》、《〈天雨花〉性别意识论析》 等90余篇。

编辑:于润雨

审校: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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