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们

大约康熙初年,湖南新宁县的陈尧钦兄弟,随着一股移民的潮流,迁至四川乐至县,在那儿定居下来。引起当时大规模移民的原因,是明末李自成、张献忠领导的农民起义之后,因为战争影响,四川人口剧减,湖广的人口源源流入四川。

从那以后,经历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八个皇帝,陈尧钦家也传了尧、舜、禹、汤、文、武、荣、昌、世九代。我就是世字辈的。往下排将是德、延、远、福、寿、绵、长等辈。

我曾祖的祖父,属汤字辈,叫陈汤佶,是个秀才,后考上贡生。他开始发家,积有三千担谷子,约八百亩地。他参加过县考、府考。发家后,靠高利贷盘剥乡里,年三十晚上,带刀到人家里要账,以自杀相威胁,人家不敢不还。

那时农民家里都有一间屋子专放罐子、坛子,楼上放些自种自收的瓜果。有一次年三十晚上,他全家团聚。正喝着酒,他上楼去取腊肉,碰着 一个窃贼。抓到后,下面人喊打,他不但不打,还给了点菜饭将窃贼打发走了。

从此立下一条家规。抓到贼故作不认识,假意绑起来,有意绑松些,让他自己跑掉,免得报官结仇。到他的孙辈四兄弟分家,曾祖父陈武铭分得乐至县薛包镇第九甲张安井世代相传的老屋子。

这陈家老屋所在的村子,四周是小山丘,有泉水流过村庄,村口有一塘, 名锁口塘。传到我祖父陈荣盛、叔祖陈荣斌两兄弟,都是公子哥儿,没读好书,也不会管家。两兄弟分家时,已是清朝末年,太平天国起义时代。

陈毅故居 — — 四川省乐至县 复兴场张安井村。

祖父有五个儿子, 子女众多,生齿日繁, 地主世家的家业已经撑持不起了。

叔祖是个武举人, 他只有一个儿子,生活很好。传到解放时,还有百余担谷,他儿子在土改中死去。

祖父的妹妹嫁给三尖山黄家,生五女。第四女又回嫁给陈家第三子,这便是我的父母。黄家是大地主,很阔气。春夏秋冬都要请客,春天喝春酒,秋天赏明月,夏天消暑,冬天过年。

每次要办三种酒 席:一种是海带豆芽席, 摆在打谷场上;一种酒席摆在客厅里;还有一种摆 在花厅或花园里,一般是 三四桌,专门招待穿绸着 缎戴红缨帽的阔人。

还记 得当时他用的一个厨子, 是乐至县有名的杨兴华, 带一个徒弟叫黄申。这黄 申专门给花厅的客人上 菜,一只手端六个盘子, 不用另扶,掉不下来。

这杨兴华会炒一点胡豆、花生米给孩子们吃,还讲故事。我1922年从法国回来, 这师徒俩牵一头牛,从老远赶到家里看我,说:“老东家全靠孙少爷光宗耀祖。”

那时,杨兴华已经60岁了,现在已不在了。

还记得当时有一个老仆人,叫李荣宗,经常挑一个担子来往于祖父、外祖父两家之间,送些水果等物。后来,他自己发家了,成了地主。

陈毅父母

父辈五兄弟,老大陈昌仁管家,送老三陈昌礼(我父亲)去成都读书求功名。老二陈昌义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要钱去看戏,戏班子到哪里,他跟着撵着去看。

他穿一件青布衫,打一把洋伞,手提一个鸟笼子,经常和老大争出头,嘴里总是哼着一段京戏:“既生瑜,何生亮。”

叔祖看不惯,骂他不成 材,他就顶回去:“你有什么本事?也是靠祖父挣的家业吃饭。”

后来,陈昌义病死了,他的儿子也不成材。

二伯他反对我父亲读书,说:“读书无用,你就是满腹经纶也考不到一个秀才。”

他的儿子是害梅毒死去的。

四叔和五叔在家种田,养活全家二十几口,仅够温饱。

外祖父黄福钦自己想做官,他的儿子不成才,无人能出外奔走钻营,就托陈家老大去帮他谋求职位。

清朝的条例,四川人不能在本省做官,他就花 了二百两银子,在湖北省捐得一个巡检九品小官,相当于现在的区长。这个 职位很低,是无人相争的。

大伯为黄福钦到武汉奔走了这一趟,见到了轮船、 电报局、照相馆,眼界开阔多了。

他最看不起黄家摆臭排场,常蔑视说:“芝麻大点的官有什么了不起。”他有雄心壮志,但不会精打细算。他曾跑过许多 地方,想把田产卖了去做生意;又想送子侄这一辈到大城市读书,让后代争 口气。最后决定搬家到成都去。

外祖父到湖北做官时,把父亲接去做师爷。外祖父常说陈家不行,全靠黄家。父亲不愿受气,就和外祖父决裂了,自谋生路。

他和大伯商量卖老家的田地得三千九百吊钱,到省城成都去租了八十亩地,雇工耕种。当时乡里议论纷纷,有人说陈家这下发家了,也有人说这样干,五年以后,要讨饭回家。

在成都,大伯不愿受地主的气,和地主争吵,打了地主余大少爷的耳光, 闹到打官司。结果官司打败了,被迫退租,又转租别人的八十亩地。

乐至县里的人到成都,都要来我们家做客,每天客人不断。大伯很高兴, 说“座中常有客,樽里不空酒”。果然四五年以后,接连不断歉收,加上祖父, 祖母相继去世,丧事费用过大,家业开始衰落了。

后来,父亲叔伯之间不和, 闹着分家。

二伯从我们原来住的东门外,搬进城里住,把钱花光了,就死在那里。

大伯和四叔、五叔回乐至老家,无地存身,只好住祠堂,沦为赤贫。

父亲则在重庆盐务室做文书。母亲回娘家依靠外祖父过活。这些是1919年以后的事 。

陈家的遭遇,反映了当时中国在帝国主义侵略下的经济破产。本乡的人都以陈家为戒,说是读书把家破了,还不如放高利贷能够发家。他们告诫子女,不要学张安井陈昌仁家的后代。

进过省城的人带回了城市人的生活习惯, 也成为乡里人耻笑的话柄:“家里那么穷还要洗衣服,洗来洗去,把衣服都洗 破了。”

这是当时家乡人对陈家的看法。

我的求学经历

我诞生在1901年8月26日,阴历是七月十三。

一两岁时,正逢四川大饥 荒,全家生活艰苦,只有我还可以和老祖母一起吃点好的。那时我很得全家欢喜,长得白胖红润,聪明伶俐。5岁时上学,6岁半读完“四书”。

有一个看相的预言过:“这个小孩将来是一个贡爷。”

解放以后,他得意自己有眼力,常说:“陈毅小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干共产党的。”

小时候,我记忆力很好,读书三遍就能背诵,祖父称赞,常给点小奖励。在家里,喜欢听吹箫和拉胡琴。

外祖父抓到人犯,经常用严刑拷打成招。遇到抵死不招的被告,就利用孙少爷出堂“求情”的办法来搞缓冲。因为清朝法律规定,不能随便处死被告,否则要受惩处的。这种严刑拷问的场面,使我产生愤愤不平的情绪,在 我童年时代的头脑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后来,父亲不愿在外祖父的衙门里供职,先离开了。外祖父就不喜欢孙少爷了。不给穿好衣服,只让打赤脚。以前的称赞变成了咒骂,总是说陈家的子孙都是败家子,吃我黄家的。我气不过,这样就经常闹矛盾。

有一次,外 祖父挪用仓库的谷子,被上司发觉,勒令追还,否则要丢官。他到处央人说 情,大请其客。客人来了,让我躲起来,不准见人。

当时我性子倔强,故意穿着破衣服,站在门口当道之处,大丢外祖父的面子。晚上,他大发脾气,甚至要动手打我,我也坚决闹着要回家。半月以后,叔祖和父亲赶来,叔祖是来向黄家讨债的。几经吵闹,我终于随父亲一起离开了他的衙门。

9岁时,我随父亲移家成都,找了一个私塾老师,学唐诗、宋词、《诗经》。 以后辛亥革命爆发,我在成都上学,曾读过冯举人①为校长的高等小学,还经 常向学馆里的裴老师请教,听他讲课,写文章请他改。这段时间,我读了《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千家诗》、《唐诗集解》以及《西游记》、《封神榜》等书籍,奠定了文化基础。

民国4年(1915),我入成都工业讲习所,读了半年,同时还在青年会学英文。那时喜欢踢足球, 我是中锋,差不多每次比赛都要登场,诨名“陈Forward”②。 在 青年会唱赞美诗,经常捣乱:“耶 稣爱我,我晓得了,我爱耶稣,他 也明白。你何必讲呢!你不要讲,我们大家都懂。”外国牧师听了发脾气,要将我除名。

①冯举人:即冯湛恩,是华阳县德胜乡高等小学校长。那时,成都一劈两半,分属成都县和华阳县管辖。

② Forward: 即足球前锋。

半年以后,我又考进甲种工业学校,学习自然科学,对国际形势有了一些了解。我在学校里是穷学生,被纨绔子弟瞧不起,但学 习成绩好,很受一些学生器重,在同学中占领导地位,常出头露面当代表,闹学潮。

学校里有两位国文教员,叫徐子休、郑学传,他们讲汉学。那时我对 中国文学的兴趣很浓,最喜欢读苏老泉的文章。徐老师字明允,为此我自己 取名为陈允明。国文教员喜欢我的文章做得好,但是也免不了发生冲突。

有一次,徐子休在会上发言说,四川没有出过皇帝,没有出过大将,只出 了几个文人,很可惜。

我当即站起来反驳他:“现在是民国了,无须出皇帝,况孟子早就说过民为贵,君为轻。 现在要是多出几个科学家就好 了。”

第二天考试,以《易经》为 题:“象曰:游雷,震,君子以 恐惧修省。”

我首先交卷。我的 文章大意是:“《易经》是古代文 献。那时的初民没有科学知识, 听见打雷就害怕。如果科学发 达,人们可以了解自然现象的 规律,就不会闻雷声而恐惧。

所 以,当时的君子不过是无知识的胆怯者而已。现在有了避雷针,根本用不着害怕。

再者,俗话说:为人不做 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君子既然严谨端正,无愧于心,何必又怕雷震呢?!”

这篇文章交上去,徐子休大发脾气:“你敢反驳《易经》,真是离经叛道之徒!” 发榜时将我列在倒数第一,引起同学们的不满。

后来,校长召集会议讨论。校 长说不是陈允明文章做得不好,是陈允明待人处世之策不好。

当时我又起来反 驳说:“我们是甲种工业学校,应当提倡科学,怎么反而推崇迷信呢?”

我要求 把文稿退还,并送报馆发表,让社会上展开讨论。这样,便引起两个国文老师的忌恨。

在甲种工业学校读了两年,因家道中落,不能继续读下去了,我便去报考熊克武①开办的四川讲武学堂。记得国文考试是两道题任做一道,我做的是 “李广、程不识②优劣论”。

对作战,李广主张进攻,队伍悍,不重视设营扎寨,不设刁斗,常有大胜和大败。

而程不 识则用兵谨慎,对部下严加管束,无大胜 也无大败。

《史记》和《汉书》都说士卒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我立论是以程不识的办法为根本,兼取李广之长,发挥勇敢进 取的精神。

数学考试时,我同座的张某不肯真心相助,弄了一个错误的草稿给我抄,以致我不及格而落榜。张某考取了,但他因此被甲种工业学校除名,失去了留法勤工俭学的机会。

①熊克武:时任四川靖国军总司令兼摄四川军、民两政。

②李广、程不识:均为西汉名将。

原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的教室(现为成都三中教室)。

落榜后,我曾想去当兵,但家里不允许。后来正好吴玉章办的留法预备学校招考,我和大哥陈孟熙都考取了,这倒是上次落榜的好处。那是1918年,我17岁。

苏联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经过日本通讯社的报道,传到中国,先是上 海、北京而后到四川,已经很迟了。当时叫做过激派革命,不说共产党,也不说马列主义,在学生中引起了辩论。

有钱的学生说,过激党和富人作对, 搞共产;有钱人出钱雇人打仗,一定能把它打垮。

我反驳他们:有钱也买不到穷人去替富人打仗,假如穷人知道过激党是为自己谋利益的,他们又何必 替富人卖命!

①吴玉章,名永珊,四川荣县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发起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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