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9年前的南宋行在临安,宋室偏安已逾甲子,江南的杏花烟雨年年如约而来。
这天夜里,窗外春雨下了一夜,独宿驿馆鬓发苍苍的陆游,便听了一夜雨声。
老年听雨,悲欢离合总是情,于是这位诗人在泛黄纸笺上写下了一首诗来抒发内心的情绪。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短短的四联八句的七言律诗,却承载着南宋最执着的文士半个世纪的心路历程。
陆游生于北宋宣和七年(1125),出生时恰逢金兵南下,尚在襁褓之时发生了靖康之变,北宋灭亡。
跟随家人回老家避难的陆游,生命最初的记忆,便是那金戈铁马的战报与父辈的悲愤叹息,耳濡目染之下,也让他从小就具有爱国情怀,这也是他成为坚定主战派的契机。
当同龄人仍在吟咏风月时,十八岁的陆游已在诗稿中写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豪语。这种近乎执拗的家国情怀,如同基因般镌刻在他的血脉之中。
只是在南宋偏安的巨大阴影之中,主张恢复,大喊北伐之人注定不会有好结局,陆游的一生同样理想与现实的激烈碰撞史,仕途之路崎岖坎坷,充满了起起落落。
淳熙十三年(1186年)的这次起复,已是陆游第六次奉诏入京。
当驿马再次踏过临安城门时,诗人抚摸着腰间已然生锈的剑穗,恍然惊觉青丝已成白雪。
都城的春色依然旖旎。御街两侧的酒旗在微雨中轻扬,深巷传来卖花女的吴侬软语,茶肆里新煎的龙团茶香氤氲满室。
这些江南特有的精致意象,在陆游笔下却浸透着难以言说的疏离。他像误入水墨画的戍边老兵,与周遭的太平景象格格不入。
自己多年来遭受排挤,从未得到朝廷真正的重用,如今却又突然被一纸诏书召回京华,又不知能待多久。
毕竟在前五次的政治沉浮里,他早已对这世道的冷暖有了深刻的体会。因此他写下了“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以一种深沉而无奈的口吻,发出了对世态炎凉的感慨,道尽自己在京城的漂泊之感,以及内心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单看此联有声有色,江南春色跃然纸上:雨声淅沥中,杏花次第绽放,深巷叫卖声透出市井生机,因此被誉为“古今写春最妙之语”。
只是结合全诗语境,这两句诗看似清新美好,却隐藏着诗人内心深深的无奈与忧愁。
到了京城之后,他并没有立马面圣,于是只能在旅馆暂住,复杂的心绪让他失眠了。
晚上窗外春雨下了一夜,这春雨仿佛敲开了陆游记忆的闸门,建炎南渡的蹄声、采石矶的涛声、大散关的角声,自己的理想都在这个不眠之夜伴随着风声雨声涌入诗人的耳蜗。
“深巷杏花”,杏花象征美好与希望,但深巷的封闭性暗示了实现家国理想希望的渺茫,毕竟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书案上的宣纸歪斜着几行草书,茶盏里浮动的乳花渐渐消散。
这句进一步深化了诗中的矛盾性,大好时光自己却是无所事事的状态,只能被迫以“矮纸斜行”和“分茶”之技这般文人雅士的清玩来浪费打发,不难看出在平静的生活中,隐藏着一颗渴望有所作为却又无能为力的心。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不要因为客居京城而感叹衣服会被尘土弄脏,清明时节还来得及回到山阴老家。
这句化用了陆机“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的典故,来表达他对官场污浊的警惕,也透露出归隐故里的渴望。
看似自我宽慰,实则暗含对现实的绝望,“犹及清明”四字,更显凄凉——诗人深知此次入京不过是权宜之计,没准没几天,自己又会被朝廷所不容,一纸贬书又回到了家。
一语成谶,陆游短暂起复后,果然屡遭排挤。次年再次罢官归乡。这种“召—贬—召”的循环,如同他诗中春雨般无休无止。
《临安春雨初霁》全诗弥漫着一种凄美、忧郁的氛围,淡淡的忧伤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串联起了陆游“召—贬—召”的仕途循环,也串联起了他现实和理想的极大反差。
当杏花年复一年开遍江南时,我总会想起这首被临安春雨浸润的诗,也会触摸到一个伟大灵魂的挣扎轨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那个时代的无奈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