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周悦/文 2015年,哈佛脑科学博士韩璧丞在波士顿宣讲脑控假肢的设想时,台下一半人怀疑,一半人好奇,甚至有人调侃“哈佛人就是爱幻想”,称他为“研究特异功能的疯狂科学家”。

这种激进的设想激发了一部分志同道合者的热情,一批来自哈佛、麻省理工等顶尖学府的工程师加入,强脑科技的创始团队初见雏形。

三年后,杭州考察团前来与韩璧丞交流脑机接口的未来,邀请强脑科技落户余杭。十年后,作为杭州“六小龙”之一,强脑科技声名鹊起,参访预约排到2025年4月底。

走进强脑科技的展厅,访客们能立刻感受到脑机接口已不再是疯狂的幻想。点燃杭州亚残运会主火炬的仿生手、巴黎残奥会上五位运动员使用的假肢,都来自强脑科技。

仿生手与腿的穿戴者,能够用大脑控制假肢完成弹琴、画画、跑步、攀岩等活动。每一根机械手指都能“随心而动”,每一条机械假腿都能适应草地、沙地等路面,在即将摔跤时提供紧急避险,这是市面上大多数假肢无法做到的事。

这项技术的达成有着广阔的商业化前景,强脑科技也曾面对一个10亿美元的抉择——是用科技改善残障人士的生活还是转向更快赚钱的游戏脑机接口技术。

很显然,他们选了前者。

韩璧丞和强脑团队花了大量时间在一些看起来回报微薄的工作上。他曾用数月时间走访几百个残疾人家庭,想要记录他们的活动踪迹,却发现大多数肢体残疾者几乎不出门,显示在地图上是几百个孤立的点。

3月14日,韩璧丞接受经济观察报专访。他说,强脑科技的成立是受恐惧驱动。在哈佛做研究时,韩璧丞见到了一些神经科学家,他们在实验室里做了很多研究,发表了大量神经科学论文,但似乎对真实世界并没有带来什么影响。办企业则能像一把尖刀,直击真实世界的问题。

如果询问强脑科技员工的愿景是什么,许多人都能脱口而出:10年内,让100万肢体残疾人佩戴神经控制假肢恢复日常生活;让1000万自闭症、多动症、老年痴呆、失眠等饱受脑疾病困扰的人恢复;让1亿人,能够体验到脑机接口的交互技术。

今年是强脑科技大规模量产的关键之年,韩璧丞将90%的时间投入到产品迭代与研发中,“许多技术其实像一层窗户纸,过去感觉可能永远做不出来,但只要你一直走、拼命走到那个窗户前,会发现一戳就破,我们(杭州的几家公司)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只是恰好被看到了”。

寻找真正的极客

2月底,沉寂已久的强脑科技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则招聘信息“寻找真正的极客”,面向全球招募神经传感器、机器人、算法、液压和流体等领域的顶尖人才。一天内,韩璧丞收到了超过900封简历,直观地感受到杭州“六小龙”的吸引力。

韩璧丞亲自面试每一位进入最终面试的候选人,不看学历、工作经验或年纪,只关注技术实力和对产品的理解。他的面试方式也颇为“极客”:拆开强脑产品的电路板,听候选人分析设计逻辑;查看他们过往项目代码,探讨如何优化关键算法。

在强脑科技,能力远远比大厂背景重要。团队中有本科肄业、学历在高中的人,也有名校博士,但他们都因技术出色而成为团队的核心。

强脑科技的内部文化更接近美国实验室,内部称呼不带“总”,大家亲切地叫韩璧丞“韩博”或“老韩”。韩璧丞也很少坐在独立办公室,而是长期待在实验室里,和工程师们一起优化算法模型。

早上8点,韩璧丞已经换上灰色工作服准时出现在实验室里,和工程师们一起围着设备讨论。他在微信昵称里加上了“研发中,回复慢”,经常一整天泡在实验室,错过饭点。等他想起去食堂时,只剩下一些边角余料凑成一盘菜,他就随便吃点继续工作。

强脑科技内部有一个学术Club,每两周系统性研读脑机接口、人形机器人领域的前沿论文,团队成员在会上讨论,提出新的改进思路。在产品开发过程中,强脑团队会经历几百次激烈争论,但最终,谁的方案更优,数据会给出答案。所有人都在朝着一个目标努力——突破工程极限,让用户体验更好。

在仿生手的研发过程中,“死磕工程极限”体现得淋漓尽致。脑电信号非常微弱,约等于一节5号电池电压的百万分之一。强脑科技团队研发的新式电极材料固态凝胶电极解决了信号采集难题,精确度达到医疗级产品的95%以上。

强脑科技团队还曾尝试极致减重,将手指材料换成一种高强度塑料。然而,用户反馈,产品虽然轻便,但最多只能提5公斤重物,强度不够,无法满足需求。得知问题后,强脑科技团队追至全国各地,为用户更换更坚固的金属材料。这个决定让仿生手单个手指增加了4克重量,但承重能力提升到20—30公斤。

2025年是强脑科技的关键之年,仿生手与仿生腿就要推进量产,这能够帮助更多残障人重获行动能力。而在实验室里,韩璧丞和团队还在推进一项新技术——为仿生手加入触觉反馈,让它不仅能执行动作,还能感知温度、压力,真正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补全残障人士的最后一块拼图。

韩璧丞曾与杭州“六小龙”其他几位创始人交流,大家都认同一个观点:如果把一群最有想法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给他们足够的资源、时间,他们能全身心投入,做出顶级产品。强脑科技团队正在用最极客的方式,挑战脑机接口的技术边界。

当被问及杭州“六小龙”的话题时,韩璧丞说:“中国当前正经历一轮重要的技术创新周期,各领域正涌现出大量具有全球竞争力的创新企业。这些企业背后是一群专注于解决实际问题的年轻工程师和创业者。其实不必过度聚焦‘六小龙’这样的标签,更值得关注的是那些正在用技术解决真实痛点,努力改变世界的企业和年轻人。”

10亿美元抉择

2019年前后,韩璧丞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

彼时,一家名为CTRL-labs的纽约公司,正在研发一款通过脑机接口控制游戏设备的技术,让玩家可以用意念玩游戏。它们的目标是取代PC、鼠标、键盘,成为AR/VR时代的核心交互工具。这家公司最终被Facebook以10亿美元价格收购。

强脑科技当时的研究方向与CTRL-labs类似,一些投资人建议,不如趁早卖掉公司,大家都能套现退出。

但韩璧丞不认同。他认为,让人玩游戏更爽固然重要,但让几百万、上千万残疾人恢复正常生活,才是更有价值的事情。

他也做了一个重要判断。康复医疗领域同样是赢家通吃,一旦突破,市场价值不会输给游戏行业。脑机接口技术在干预神经疾病、肢体残疾、睡眠障碍、多动症甚至自闭症方面都有极大的潜力,只不过周期更长,投入更大。他选择继续走下去。

强脑团队进行决策的时候,通常会强调事情的意义,而非金钱回报,这或许因为他们中许多人都有博士学位,读博的人能花五六年解决一些看起来不太重要的事情,科研工作的投入产出比公认不高。这也让强脑团队很快达成一致,继续沿着残障人士康复这条路走下去。

强脑科技用了5年将第一代仿生手从概念打造成原型机,又历经数年推进量产。韩璧丞至今记得为第一位用户安装假肢、见证其重获活动能力时的激动瞬间;他也记得仿生手第一次精细地控制每一根手指的过程,这能让上千位残疾人完成写字、画画、弹琴等精细操作。

如今,强脑科技的估值已经远超10亿美元,完成了累计约3亿美元融资,成为全球唯二达到这一融资规模的脑机接口公司。另一家是特斯拉CEO埃隆·马斯克的Neuralink。

强脑科技专利申请630余项,专利授权440余项,其中核心发明专利授权220余项,在全球脑机接口企业中处于领先地位。韩璧丞称,专利只是一种保护手段,如果有人使用了强脑科技的专利,他们并不会特别在意,技术革新本身就是一件快速的事情,只要不影响他们原本的业务就可以接受。

对韩璧丞而言,这不仅仅是商业上的成功,更是一种信念的验证。

目前,通过与各地残联以及公益机构合作,强脑科技的产品以极低的价格甚至免费的形式陆续交付给有需求的残障人士。国内已有数千位残障人士用上了强脑科技的仿生义肢产品。

半步企业家

3月初,在一场企业家云集的论坛上,韩璧丞是开幕式上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此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

当他讲完最后一句话:希望用最好的技术去守护这些最普通的人群,让中国2400万肢体残疾的人恢复正常生活,全场先是静默了几秒,随后爆发出最猛烈的掌声。

在今年杭州“六小龙”崛起之前,韩璧丞已常常受邀参与各种企业论坛,向投资人和同行介绍强脑科技的技术和产品。

他笑称自己是“半步企业家”,用10年时间从全职科学家向企业家迈出半步,开始承担推广技术、推动产品市场化的责任。相比之下,他更习惯待在实验室。

强脑科技的启动资金来自韩璧丞过去创业和工作积累的基金,最初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风险投资。

韩璧丞在波士顿读书时,一位麻省理工大学的本科生,因为做实验把右手炸断了。那名学生并没有离开实验室,而是带着一只钩子继续做实验。当时,韩璧丞和团队刚开始研究脑机接口,他们想到把脑机接口技术用在断肢上,做一只仿生手。

他们用当时最先进的传感器技术,打造了一只可以通过“意念”控制的假肢。虽然功能极为简陋,只能简单地开合,但那名同学仍然每天都戴着它,走遍整个校园。韩璧丞意识到,即使是一个不完美的产品,也能为残疾人的生活带来巨大改变。

中国有2400万残疾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能看到他们。韩璧丞走访了几百个残疾人家庭,想绘制他们的日常行动轨迹,却惊讶地发现,这些点位几乎是一个个孤岛。大多数肢体残疾人根本不出门,他们的生活空间局限在卧室和客厅,甚至连厨房都很少去。因为身体上的不便、无形的目光和偏见,他们选择减少与外界接触。

中考后因意外截肢的林韵曾是全市体育成绩前三的运动员,但事故后,他整日躺在床上刷手机,哪怕吃饭、喝水也尽量减少移动。

传统假肢让他步履艰难,不仅走路姿势生硬,容易被人嘲笑,甚至还会压迫神经,导致腰椎变形,痛苦难忍。坐轮椅出行则会被楼梯、台阶、狭窄的过道挡住,他只能等人帮忙或者干脆不出门。

这也是韩璧丞不愿意放弃的原因。“半步企业家”意味着,强脑科技不是一家完全以盈利为导向的公司,他们想做真正能够影响世界的事。

从波士顿到杭州

2006年,韩璧丞毕业于黑龙江省牡丹江一中,高中时期他拿到了全国生物科技竞赛一等奖。比起拿奖的喜悦,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找到了研究神经科学的热情。

本科期间,韩璧丞学习了大量解剖学与神经科学的知识。毕业后,他选择前往哈佛大学攻读脑科学方向博士,进入全球最顶尖的神经科学研究基地之一——哈佛大学脑科学中心。

哈佛的研究氛围自由,但中国学生的学习习惯却有些另类。韩璧丞记得,美国研究员通常下午四五点就会回家,每当夜晚十点,实验室里依然亮着七八盏灯,那一定是中国人在做实验。如果到了凌晨,灯还亮着,基本上就是他自己。这股较劲的精神,也延续到了他后来的创业经历中。

韩璧丞和团队最早的实验室设在波士顿的一个地下室,这里既是他们做脑机接口实验的地方,也是他们的聚会场所。在每次的地下室派对上,他都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脑机接口的未来愿景,但至少一半的人都觉得这只是天方夜谭。

“许多人都觉得他就像个研究特异功能的疯狂科学家。”韩璧丞的校友、强脑科技合伙人何熙昱锦回忆。

2015年,连马斯克都还没成立Neuralink,哪怕是在博士遍地的波士顿,人们仍将脑机接口想象成科幻小说里的超能力。比如,可以用意念控制机械臂、用脑波操控计算机。这样的认知,让韩璧丞在招聘人才时频繁碰壁,因为没有多少人愿意加入一个听起来像在研究科幻技术的初创团队。

与此同时,中国的创投市场正掀起“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浪潮,但主要集中在O2O、互联网金融等领域。风投资金大规模流向外卖、打车,而像脑机接口、机器人这样的硬科技赛道,几乎无人问津。

2017年,强脑科技决定回国发展,并开始在全国各地寻找供应链。让韩璧丞意外的是,不久后,杭州未来科技城的领导跨越万里,飞到波士顿找他聊了三四个小时,聊的最多的竟然是脑机接口的未来。

“他们不是只问我们要不要回国,而是做足了功课,认真研究过脑机接口技术的全球发展趋势。”韩璧丞回忆,当时的交流让他意识到,杭州的政府部门不仅懂技术,还愿意深耕这个领域。

最终,强脑科技决定把总部设在杭州。杭州政府的支持不仅仅是提供场地和资金补贴,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知识产权保护、金融服务保障、企业成长指导等方面给予了切实帮助。

比如,在强脑科技推出第一款面向大众的睡眠产品时,余杭区未来科技城主动帮忙对接主播资源,通过直播推广,让产品更快被市场接受。杭州亚残运会期间,残奥会冠军徐佳玲佩戴强脑科技的仿生手点燃主火炬,带来了极高的社会曝光度。

如今,强脑科技的总部位于杭州的钱学森路,这里不仅是强脑科技的大本营,也是国内人工智能产业的核心区域。在这条街区的5公里半径内,集聚了几十家与脑科学、人工智能高度相关的企业,从电子皮肤、神经反馈算法,到云计算,大多细分领域在附近就能找到协作伙伴。

从波士顿的地下室,到杭州的钱学森路,韩璧丞带着他的团队,在脑机接口的赛道上走出了自己的路径。


周悦经济观察报编辑

大健康新闻部研究员
关注科技、大健康交叉领域,擅长行业研究,深度报道。“新闻是历史的初稿”。
欢迎联系:zhouyue@eeo.com.cn
微信:yoursJoyce7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