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博物馆的展柜里,一顶垂落着数百颗五彩玉珠的九旒冕静静陈列,冠顶竹丝编织的网格间凝结着六百多年前的阳光与叹息。
这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子朱檀的遗物。
当考古人员轻轻拂去它表面的尘埃,珠帘轻摇间,悄然串起了洪武年间这位少年亲王的生命轨迹。
今天,随《寻馆记》一起拨开历史的迷雾,走进朱檀的矛盾人生。
幼封鲁王·文华初绽
1370年,朱檀在南京降生。他的生母是位分尊贵的郭宁妃,以“摄六宫”之尊统领后宫,备受恩宠。因此,尽管已是第十个儿子,朱元璋仍然对朱檀疼爱有加。
两个月便封鲁王,是明代受封时最年幼的亲王。在为此举行的祭告大典上,朱元璋亲撰的祭文更是将这份父爱具象化。
“为第十子檀建国于鲁国。因其年幼,未能往祭。今朕以词实告,遣使赍香币、陈牲醴、申祭告,惟神鉴之。”字里行间不仅透露出帝王对神灵的虔敬,更暗藏着一个父亲对幼子的怜惜。
朱檀自幼聪慧过人,博学多识。1385年,朱元璋特命儒士张庸为他讲授治国之道。据《明史·诸王列传》记载:“鲁荒王檀,好文礼士,善诗歌。”
墓中出土的诗书古籍正是这段文雅岁月的见证。它们均为珍贵的元刻版善本书,原为六种二十册,修补后为六种八十二册。
2008年,这些古籍全部入选了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堪称为图书典籍中的珍品。这些穿越百年的古籍,正在无声诉说着朱檀的文人风骨。
古籍善本,山东博物馆“鲁王之宝——明朱檀墓珍藏”展
与古籍墨香辉映的,是墓中出土的天风海涛琴,金徽玉轸间仍回荡着空灵的琴音。作为此琴的收藏者,朱檀对古琴的鉴赏体现出明初亲王的艺术品味。
天风海涛琴的形制属仲尼式,通体髹黑漆,琴面布满蛇腹断纹,十三枚金徽璀璨夺目。琴底龙池内有墨书题记“大唐雷威亲斫”,由唐代著名制琴大师雷威亲手制作。
制琴工艺在唐朝达到顶峰,如今流传下来的唐琴仅剩不足二十张,而由雷威亲手制作的琴更是屈指可数,琴音浑厚,穿透历史长河。
天风海涛琴,山东博物馆“鲁王之宝——明朱檀墓珍藏”展
就藩变轨·英年早逝
1385年,15岁的朱檀就藩兖州。当时的兖州坐拥大运河漕运咽喉,秉承孔子故里千年文脉,堪称北境明珠。
据《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兖州府“川原平旷,水陆孔道”,元明之际即为“青徐粮仓”。朱元璋将幼子安置在这片土地,何尝不是希望他既能坐享膏腴,又能沐圣人遗风?
然而,命运的笔锋却陡然转折——本该在泗水之畔挥毫赋诗的少年,却被炼丹炉蒙蔽了双眼。据《兖州府志·卷七》记载,朱檀就藩后“雅好方术,筑丹房八所,民苦转运”,导致农田荒废、民不聊生。
当丹炉青烟遮蔽兖州城时,朱檀腰间的金带饰却折射出耀眼光芒。作为束在亲王衣袍上的奢华物件,这件镶宝石金带饰重达395克,足足镶嵌了33颗宝石,其中大多数都是舶来品。在一枚带饰上镶嵌如此多的珍贵宝石,是极其罕见的。
镶宝石金带饰,山东博物馆“鲁王之宝——明朱檀墓珍藏”展
冕冠凝星·鎏金寄情
1389年,年仅19岁的朱檀“饵金石药,毒发伤目”而亡。朱元璋惊怒之下,给了朱檀一个恶谥“荒”,那句“讵得以私恩废公义”的判词,让帝王亲手斩断了父子间最后的温情。
但或许在某个深夜,老皇帝还是会想起文华殿里那个捧着诗集向他讨教平仄的少年,于是特命精通堪舆的刘伯温亲自选址,又派其母舅——武定侯郭英负责营建。
1390年夏四月,郭英奏:“坟茔成,惟享堂、周垣未备,请筑之。”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守护了外甥最后的体面。
直到1971年考古人员打开了尘封的墓门,展厅的这些“鲁王之宝”才被世人看到。
明鲁王陵地宫墓道
九旒冕是中国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件保存完好的明初亲王冠冕实物。冕板上垂落的数百颗玉珠仿佛凝固的星河,跨越时空与我们对视。
冠顶綖板前圆后方的轮廓吞吐着《周礼》中“天圆地方”的宇宙图式,两侧青玉充耳悬垂的位置精准对应了耳廓,暗合《诗经》中“充耳琇莹”的君子之风。
九旒冕,山东博物馆“鲁王之宝——明朱檀墓珍藏”展
397尊彩绘木俑更不简单,每个木俑都被刻刀赋予了独特灵魂。持旌旗的武士、捧典籍的文臣缓缓列阵,象辂车驾碾过的不是地宫夯土,而是早逝亲王的威仪。
这些本应出现在南京的仪仗,却随着少年亲王进入陵墓,亲人未能说完的叮嘱,悄悄封印在了车轮转动的吱呀声里。
仪仗俑,山东博物馆“鲁王之宝——明朱檀墓珍藏”展
“白露才过催八月,紫房红叶共凄凉。黄花冷淡无人看,独自倾心向夕阳。”曾被宋高宗题诗、元公主钤印的《葵花蛱蝶图》,在明军攻占元大都时归入典礼纪察司库藏。
金粉设色没骨法仙气飘飘,欲飞欲落的彩蝶和俯仰生姿的黄蜀葵天真烂漫,深藏着朱檀内心最深处的温柔、惆怅,和对某种光明的向往。
《葵花蛱蝶图》,山东博物馆“鲁王之宝——明朱檀墓珍藏”展
当我们的目光掠过玲珑剔透的白玉花形杯、釉色莹润的云龙纹盖罐、错彩镂金的朱漆木箱时,忽然惊觉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判词。这位被史书简化为“荒唐”符号的亲王,终究在墓葬文物的褶皱里还原出立体人生。
九旒冕的玉珠是父亲对儿子最初的期许,舅舅夯筑的地宫是血脉最后的拥抱。当十九岁的生命随棺椁沉入黑暗,这些文物却成为时光的语者,将帝王家未能言说的爱,永远镌刻在鎏金的纹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