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节,大叶公路向北300多米的一座农场内,一群来自华泰证券上海分公司与上海市林业总站的志愿者将绿植移栽至此,但和寻常的以种植乔木为主的植树活动不同,他们种下的大多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乡土灌木或草本植物。
虽然这些植物让人感到陌生, 却能为一位 在上海匿迹多年的“土著”提供保护。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
今天(3月21日)
从上海林业部门了解到,
历经八年筹备,
位于奉贤的雨蛙生态农场
已基本满足无斑雨蛙的
重新引入和扩繁条件,
等今年4月
大部分无斑雨蛙从冬眠中苏醒后,
这座100亩的农场将
成为无斑雨蛙回归上海的第一个家。
曾经遍布上海水稻田的它们,在匿迹近20年后,或将唤醒上海父老乡亲们“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乡愁。
危机多严重?
很多人已经察觉,曾习以为常的“呱声一片”正在消逝,却以为是因为它们身板小、难以发现,实际上,上海蛙类面临的生存危机已经远超他们的想象。
据文献记载,上海分布的蛙类曾有14种。上世纪80年代,还有13种。2013年至2015年开展的上海市第二次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发现,只有金线侧褶蛙、黑斑侧褶蛙、泽陆蛙、饰纹姬蛙、中华大蟾蜍、北方狭口蛙等6种野生蛙类可以找到踪迹。这种“颓势”延续至今。
2019年夏天在杨浦区拍到的北方狭口蛙,皮肤较厚而平滑,成体体长40毫米至46毫米,背面呈浅棕色或橄榄棕色,头后肩前一般有浅橘红色“W”形宽横纹。来源:姜龙
来源:上海自然博物馆
近年来北方狭口蛙成为上海的新分布种,专家指出,这可能与绿化建设中树木的迁移有关,藏身外地土壤中的北方狭口蛙随树木迁移到了上海并定居。这虽然是好消息,却令人唏嘘,毕竟,这是上海蛙类大家庭十几年来,稀有的好消息了。
无斑雨蛙的式微,正是上海蛙类危机的缩影。
无斑雨蛙体长三至四厘米,颜色翠绿,指、趾端有吸盘,可在垂直的树木或农作物上爬行,因其体侧及四肢没有斑点或条纹(冬眠期除外)而得名。
来源:大鹅
约一万年前,当中国的长江中下游及其周边地区和以南地区开始种植水稻后,无斑雨蛙逐渐进入较为“滋润”的时期。
一方面,淹灌稻田非常适合雨蛙的生态需求,且一些无斑雨蛙的繁殖期与水稻田淹灌期重合;另一方面,冬季水稻收获后的排水,清除了蜻蜓稚虫等蝌蚪猎食者,让来年无斑雨蛙的更多后代得以存活,同时,无斑雨蛙移步稻田周围灌丛,潮湿的地下是它们冬眠的理想场所。
但危机也因此埋下,过于依赖水稻田的无斑雨蛙逐渐疏远了“老家”——自然湿地。
据上海老一辈野保工作者回忆,无斑雨蛙曾遍布水稻田,通体绿色的它们在雨后集群大声鸣叫,被当地人称为“雨呱呱”“绿蛤蟆”,数量多到村民用脸盆装起来,一盆盆喂鸭子吃。
2023年11月,钻入地缝准备冬眠的无斑雨蛙。 来源:城市荒野工作室
2024年3月,冬眠苏醒后的无斑雨蛙背上仍有依稀可见的条纹。来源:城市荒野工作室
然而,随着城市快速发展、农业现代化以及化学品的使用,一些水稻田反而成了“陷阱”。比如,杀虫剂和化肥的使用,以及农业的机械化,导致每个水稻种植季和收获季期间许多无斑雨蛙个体的死亡。
被其他收益更高的农作物替代,以及城市扩张侵占等原因导致的水稻种植面积缩减,也让无斑雨蛙的栖息地严重退化。
近20年,这种可爱的小蛙在上海田野销声匿迹,最后一次发现踪迹,还是在当时南汇、奉贤、浦东交界处的农田果园里,此后,上海再也没有一笔有效的无斑雨蛙记录。
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华东地区,情况也不乐观。根据南京林业大学教授包·阿迈尔的研究,整个华东地区的无斑雨蛙都在大量减少,尽管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给它的评级仍是无危,但其野外种群数量可能早已骤降到了极度濒危级别。
无斑雨蛙的祖先分布和目前已知种群分布。来源:包·阿迈尔
为何它先回?
那么多蛙类,为何先让无斑雨蛙回归?
上海城市荒野工作室创始人郭陶然介绍,无斑雨蛙是一种模式产地在上海的蛙类,1888年,德国动物学家奥斯卡·博特格在上海首次发现无斑雨蛙,并作为中国雨蛙变种,以“完美无瑕的中国雨蛙”命名。
它是唯一一种在上海首次发现并命名的两栖动物,对上海的生物多样性保护有特殊意义。
决定了无斑雨蛙做主角,郭陶然的团队马上遇到一大难题——哪里有无斑雨蛙的种群?
2021年,城市荒野工作室联系上了包·阿迈尔,共同保育无斑雨蛙。
转机出现在2023年,科研团队在安徽发现了无斑雨蛙野生种群,采集蛙卵并在室内饲养成功。当年7月,一批野外采集到的无斑雨蛙卵孵化的蝌蚪送到上海,经过努力,一批蝌蚪在室内成功长大为幼蛙。
附着在水稻茎干上的无斑雨蛙卵。 来源:城市荒野工作室
无斑雨蛙蝌蚪。 来源:城市荒野工作室
刚刚上岸的无斑雨蛙幼蛙。 来源:城市荒野工作室
郭陶然表示,目前已经养大200多只无斑雨蛙,它们是无斑雨蛙回归上海的“火种”,今明两年将是又一个关键期,科研团队要力争实现人工饲养环境(室外)下的无斑雨蛙繁殖。
于是,新的难题出现了,上海还有符合无斑雨蛙要求的生境吗?
“并不是找一块水稻田就行。”郭陶然介绍,无斑雨蛙生存需要多样化的环境,它们在水稻田产卵繁殖,在玉米、棉花等高杆农作物,以及果园、竹林中活动觅食。但是现在的农田为了符合土地利用性质和便于管理,往往大面积种植单一作物,这样就无法满足无斑雨蛙的生存条件。
理想的野放场地应当是一个以水稻田为核心,周边有生态隔离带的场地,场地上有多种农作物和乡土植物。这样的要求看似不高,但城市荒野寻觅了整整两年,才在奉贤找到了100亩符合条件的“雨蛙生态农场”。
在无斑雨蛙的“卧室”里,记者看到了要求严格的农场管理手册,这片无斑雨蛙的核心活动区内,严禁使用化肥和化学杀虫剂,只用有机肥施肥,主要用生物防治病虫害,并定期用发酵的稻壳、马粪、羊粪等改良土壤。
各种类型的“卧室”已经完成“硬装”,接下来将进行“软装”——植入不同种类和比例的植物,静候无斑雨蛙的入住,研究出适合它们的“装修风格”。陈玺撼摄
如果繁殖成功,更多无斑雨蛙将野放至更大面积的水稻田内,目前这里仍是菜田。陈玺撼摄
紧挨着“卧室”,就是无斑雨蛙的“客厅”——专业上叫生态隔离带。
“其重要程度不亚于‘卧室’。”郭陶然表示,这座“客厅”也是农作物害虫天敌的“乐园”,当核心区农田翻耕或除草的时候,蜘蛛、螳螂等捕食性的天敌生物就会转移到生态隔离带继续生存,既丰富了无斑雨蛙的口粮,也可作为来年生物防治的“生力军”,继续降低农田对化肥和化学杀虫剂的依赖,稳固当地的生物多样性,最终保护的还是无斑雨蛙。
生态隔离带内丰富的植物还能为传粉昆虫和鸟类提供食物来源。比如,河北木蓝在整个夏季持续开花,为切叶蜂等昆虫提供食物,冬季结出的种子则成为棕头鸦雀等候鸟的食物。牡荆、野菊、千里光、金荞麦等乡土植物都有较大的花量,在为传粉昆虫提供食物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同于城市绿地的乡村特色景观。
山樱花、甜槠、牡荆等乡土植物将陆续移栽到生态隔离带内。陈玺撼摄
怎样可持续?
恢复和丰富上海蛙类种群、提升上海生物多样性,这些都是让无斑雨蛙回归上海的应有之义,但凡事皆有成本,如果无斑雨蛙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对保护地做出“反哺”,将更有利于它的尽早回归和长期受到保护。
记者了解到,2013年至今,上海已建成21个野生动物栖息地,另有5个栖息地等待验收、2个栖息地在推进建设。对于这些栖息地,市区两级林业部门都给予了资金、技术等方面的支持,但从长远来看,还是不够。
上海野生动物栖息地有一个普遍特点:人工改造,难以在短时间内形成功能完整的生态系统,抵抗力、稳定性弱,容易受外界干扰。如何解决持续高昂的栖息地建设和维护成本,这的确是众多野生动植物保护人士不得不面对的一道坎。
对此,郭陶然也看得很实际:“农场的建设和研究需要大量资金支持,目前压力较大,打算开展‘雨蛙生态菜园’认领活动,以家庭为单位参与田地认领,每年配送有机蔬菜和‘蛙稻米’,还可以开设相关的生态农业课程,所得资金将用于无斑雨蛙的研究和保护。我们也欢迎各种多方参与的保护模式。”
雨蛙生态农场正门,一旁是新发展集团的康养小镇,居民们对夏日的蛙鸣充满期待。陈玺撼摄
放眼全球,为濒危野生动植物找到一条“反哺”保护地之路,是除了政府单方面资助外,最主要且较为可持续的野生动植物保护手段。
比如,在萤火虫的聚居地逐步开放生态旅游功能,同时对游客的行为严加控制,这样可以“以游养虫”,为后续萤火虫的保护提供一定的资金支持。
在日本,为保护萤火虫,先后指定了多个萤火虫保护区,建立了诸多赏萤地点,每年都有大批游客参观。新西兰的怀托摩萤火虫洞被一些人称为“世界第九大奇迹”,洞内的萤火虫灿若繁星。在东南亚,一些“综合型保护地”在保护萤火虫的同时,还能有助于保护乳白鹳、银叶猴、儒艮、网状蟒蛇以及一些在红树林中生存的龟类。
一些水稻田还养殖水生萤火虫,发展“稻萤共生”,让对环境要求苛刻的萤火虫监测和代言农产品的安全性和高品质,提升传统农产品的市场竞争力和高附加值,还带动了当地第三产业的发展,巧妙地促进了农旅融合。
新村乡的麋鹿周边产品,位于崇明区新村乡的麋鹿极小种群恢复与野放项目注重野生动物保护与地方发展的双赢。 陈玺撼摄
2017年7月19日,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郊区纳纳卡米尔帕村,游客在森林里观赏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每年6月至8月,数百万只萤火虫在森林里出现,纳纳卡米尔帕村通过开发森林露营项目创收。来源:新华社
上海市林业总站副站长李梓榕表示,支持农民在没有过多硬化的沟渠道路、化肥和杀虫剂的地区实行绿色或有机农业,可以实现无斑雨蛙和保护地的双赢。政府部门可以选择将水稻种植区指定为不允许进一步发展的土地,并向农民提供补贴,尽可能保持传统的水稻农业种植方法,也可以鼓励无斑雨蛙的保护地开展农旅融合活动,在严控对无斑雨蛙影响的前提下,维持保护地的健康运作。
《上海市野生动物保护条例》明确,野生动物保护工作遵循保护优先、规范利用、严格监管、社会共治的原则,鼓励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依法通过捐赠、资助、志愿服务等方式参与野生动物保护活动,支持野生动物保护公益事业。“我们将通过更多丰富的活动来引导、鼓励公众参与生物多样性保护。”李梓榕表示,“雨蛙农场”如果能探索出一条多元共治的“土著”动物保护模式,将为上海乃至全国的野生动物保护地提供有益的借鉴。
“或许,无斑雨蛙还能推动传统乡村的回归。”郭陶然表示,无斑雨蛙需要的恰恰是传统的乡土和农业,无斑雨蛙的回归如果得到足够的重视与认同,将有望推动乡村特色景观风貌的再次盛行,有助于农村地区生物多样性保护、食品安全以及农文旅产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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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玺撼
微信编辑: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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