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开峻
胥门外的护城河终究是老了。水纹像锈迹般漫过石拱,桥影被橹声碾作涟漪,一晃漾便是六个甲子。那青石砌就的万年桥原是浮槎,见证着朝代的更迭,在炮火里沉了又浮,浮了又沉。据传,嘉靖年间的冷月曾照见工匠们蝼蚁般搬运石梁,锤声震落了星斗,却震不醒城头酣睡的貔貅。
万年桥
这段历史有点荒唐
嘉靖二十三年春,严嵩的官船穿过暮色。胥门两岸的渔火忽明忽暗,像极了执夜人手中的鬼灯。白石桥在水汽里显出浮肿的轮廓,十二对石狮子的眼窝里积着前朝的雨。那权臣掀开轿帘的刹那,桥栏上的绣球纹样突然活过来,在他瞳孔里滚出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随行的苏州知府姓王,最善揣摩人心,眼见严阁老指尖在狮子头上摩挲了三回,当夜便召了吴门营造社的掌墨师傅。
"石作活计要轻巧,榫卯暗记须分明。"王知府说这话时,檐角铜铃正被东南风吹得乱晃。三百匠人借着月色拆桥,每块条石都用朱砂写下天干地支记录,装船时像排兵布阵般齐整。及至分宜袁水河畔复建此桥,偏生短了三块压栏石,至今江西老辈人还说,是姑苏的月色太沉,压得漕船吃不住哉。
钤山堂的墨痕道出原委
倒是严嵩自家写的《分宜万年桥记》露了蹊跷。文中说采石需"凿山三月,舟载经年",这般劳师动众,倒像是新起楼台。我曾看过严氏《东堂新成》诗稿,银钩铁画里藏着别样心思:"灌缨随处有沧浪",分明是得了苏式园林三昧。想来那袁水桥畔,怕不是真搬了姑苏石料,倒是江南匠人的魂儿被拘去几分。
道光年的修志先生最较真,翻烂了前朝黄册,指着弘治年间的渡船捐税簿子道:"胥门浮桥税银二十两",白纸黑字岂容作假?更奇的是江西桥身长百余丈,苏州桥倒成了玲珑模样,恰似桃花坞年画里的美人,移不得半步金莲。看来,“严嵩盗桥”,故事罢了
夜幕下的万年桥
命运多舛的万年桥
乾隆五年的春雨格外绵长。汪知府立在胥门渡口,看百姓踩着跳板颤巍巍过河,官靴早被浪花打湿。城里耆老说狮子山是吊睛白额虎,修桥恐破了风水。汪德馨偏在惊蛰日动土,两年后三孔桥落成那日,竟有双白鹭栖在"三吴第一桥"匾额上。桃花坞画匠徐扬捉笔入画,连桥头卖枇杷的婆子鬓角银丝都描得真切,这《姑苏万年桥》年画,后来竟飘洋过海到了长崎港。
倭乱那年,姑苏遗老们眼见东洋马队踏碎桥面青砖。待到民国三十二年桥身轰然坍塌,有个穿灰布衫的老石匠,在瓦砾堆里捡回半只残狮,夜里抱着哭,说这是嘉靖年间的旧物。
今个万年桥见证着姑胥新貌
如今过万年桥,都是些看风景的人,偶然有穿藕荷色衫子的妇人,挎着竹篮卖花卖红菱。桥西规划馆的白墙,倒映着护城河成了生宣纸,叫人分不清是桥入画中,还是画上生桥。前几年申遗成功那夜,百盏荷花灯顺流而下,恍惚又是乾隆年间光景。
晨雾未散时,常见八旬的朱老先生在桥头打太极。他说幼时听太公讲过,咸丰年修桥挖出过带血槽的倭刀,又说那江西分宜桥“十年大乱时”拆下的石块,纹路竟与苏州老桥严丝合缝。问他要实证,老人捋须一笑。可不是怎的?你且看这流水,载得动青史几许?还不是后人编的故事?!
严嵩,字惟中,他还有号勉庵、介溪、分宜等。明代著名权相。
暮色又起,画舫上的评弹叮咚落在水面:"说甚么阁老权势重,道哪般知府拆桥功,不如这石狮子口中含的晚来风。"一座桥活了六百多年,早修成了精怪,真真假假的传说,权当是它打的哈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