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更三年的李子柒带着漆艺作品回归,让这项非遗技艺重回大众视野。而大漆艺术家洪乙栋,正进行着更“叛逆”的漆艺实验——用快递箱制作漆器,将残瓷变成艺术品,在大漆里“封印”城市生活褶皱,让千年工艺在当代长出温柔的新枝。


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壁画专业的大漆艺术家洪乙栋,与漆艺结缘的过程充满了偶然与必然。回忆起在油画与漆画之间摇摆不定的日子,“当年觉得漆艺是小众领域,竞争少。”洪乙栋坦言,最初的选择动机也带着些许现实考量,而当他对大漆进行了更多的探索和了解后,即刻坚定地踏入了这条与自身性格完美契合的艺术道路。


相比于油画颜料落笔即见效果的直接性,漆器的创作过程更像是一场时间的修行。每髹涂一层大漆,都必须经历彻底阴干的过程,复杂作品往往需要数十次甚至上百次反复髹涂、打磨、再髹涂,如此循序渐进,直至达到理想状态,这使得漆器的制作周期以月甚至年为单位,在崇尚速度的现代社会显得格格不入。大漆的工艺流程如同与时间的对话,容不得半点急躁。任何一步仓促都会导致开裂或色差。“我们的客户早就习惯了‘半年起步’的交货时间。”洪乙栋笑道,并不抗拒这种“慢”,反而视其为对抗工业化的底气与坚持。“就像漆树五年才能割一刀漆,有些时间注定省不得。


正是这种无法被时间催促的属性,使得大漆要求创作者拥有极大的耐心与专注力,仿佛在与自然缓缓博弈——漆层的干燥受湿度、温度的牵制;色漆在髹涂时幽暗低沉,却在漫长的氧化过程中逐渐焕发鲜亮色泽,“开色”仿佛是自然授予的延时密码。一切都无法操之过急,也难以完全掌控,唯有在“等待”中,与材料对话。


当被问及是否曾预见到传统漆艺的传承危机时,洪乙栋的回答直白得令人意外:“当年只觉得漆画人少清净,哪想得到什么断层?”他并未从传统技艺保护的角度去考量自己的选择,而是更关注如何在创作中表达自我。在他看来,漆艺的核心不在于固守某一派技法,而是如何利用这种媒介去创造真正打动人心的作品。“我最初的出发点不是要去‘传承’什么,而是因为它本身的特性吸引了我,它让我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创作方式。”


这种创作方式,与洪乙栋的性格仿佛天然契合。他自言是耐得住性子的人,而大漆的“慢”反倒成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陪伴。“回想起来,别人上班加班觉得痛苦,而我周末还想着去工作室。”他的工作与生活没有明确的界限,二者相互渗透、相互成就。大漆更像是他生活态度的选择。

随着更多人开始重视手工艺的独特性,大漆这种“慢工艺”反而在快节奏时代焕发出新的魅力。当代人对“慢”的微妙渴望,也在漆器的等待中悄然被唤醒。


洪乙栋的漆艺创作始终围绕着“包容性”展开。这种特质不仅体现在他对不同地域漆艺工艺的融汇贯通,也贯穿于他对材料的开放性探索。“万物皆可大漆”——正是他创作理念的核心。

漆器的地域特色非常鲜明,北京的雕漆(剔红)、扬州的螺钿、福建的脱胎漆器,以及云南、东南亚地区的竹编漆器,各自承载着独特的文化印记。每个地方的漆器工艺都因地理环境、历史传统与材料的不同而有所区别。而正因漆艺的包容性,使其能够因地制宜,焕发出丰富多元的艺术风貌。


洪乙栋的创作轨迹遍布中国传统漆艺版图。但他拒绝被某一种地域风格束缚:“每个地方的漆器都有它独特的语言,但这种差异恰恰证明了大漆的包容性。”他并不执着于复刻某一地域的技法,而是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以开放的视角不断拓展创作的边界。


在洪乙栋的作品中,有着戗金、描金彩绘、犀皮漆等传统技法,但始终服务于艺术表达。“工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强调,他关注的并非某一技艺的传承,而是如何借助漆艺,展现更为自由的个人观念。譬如在《千佛》《发展、生产、消费——对话过去一千六百年》等敦煌相关的作品中,洪乙栋运用柴烧工艺和蛋壳镶嵌等工艺技术,大漆彩绘与犀皮漆的效果呼应着敦煌的历史痕迹。


在中国,漆艺大致可分为两个体系:一个是以个人艺术创作为导向的艺术体系,另一则是严格遵循传统技法的非遗传承体系。洪乙栋的创作显然属于前者。他的立场在技法层面尤为明显:传统漆画要求裱布、刮灰、髹涂等工序百分百完成,但洪乙栋会根据自己作品的需求调整,“可能刮灰只做到50%,只要画面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能衬托主体,我就停止,创作是灵活的。”


相较于工艺的使用,洪乙栋对于材料的探索显得更为的“激进”。在他的工作室角落,各类漆器胎体——回收的快递箱、烧坏的陶瓷、3D打印的玉米淀粉胎体、传统竹木材料,纷纷堆放着。这种看似“激进”的创新,实则建立在洪乙栋对大漆本质的深刻认知之上——所有材料实验都严格遵循“天然”这一传统基因。


“新材料的介入,我们不应盲目排斥,它们代表着时代的演进。”洪乙栋以历史视角解读创新,“唐宋时期的大漆器物,也经历过胎体材料的技术革新。”但他对工业材料始终保持审慎态度,尤其警惕树脂、碳纤维等合成材料的滥用。这源于他对大漆本质的认知:“古代的漆器是奢侈品,不仅因其工艺极度耗时,还因为大漆本身是大自然馈赠的珍稀材料。”


在洪乙栋的创新哲学中,可持续性既是方法论也是价值观。他常用漆树的生长规律作比:“五年才能割取一刀生漆,这种自然的节制教会我们敬畏。”他寻找着环保、可再生的天然材料,而非简单地将工业制品与大漆结合。“即便是利用3D打印等现代科技手段,它们仅仅是造型的辅助工具,本质上仍需符合‘天然’的理念,避免给生态环境带来额外负担。”他说,“我希望能探索出更多方式,找到传统工艺与当代需求的接口。”


在洪乙栋看来,大漆的可贵之处,正是它的可持续和自然属性。如果在制作过程中被现代工业材料侵蚀,这样的属性就会被削弱,甚至背离大漆传统的核心价值。“中国的传统工艺自古讲求‘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漆艺应当对环境友好,而非造成破坏。”


生长于山西古建旁的洪乙栋,自幼目睹父亲在庙宇梁柱上描画花鸟,耳濡目染的印记是触动他考取美术学院壁画专业的原因。大学时期的敦煌采风经历,让他建立起独特的色彩系统:莫高窟壁画经氧化褪色的灰调朱砂、青绿,常常成为他漆面的基准色调。在他的创作中,敦煌壁画的题材元素屡见不鲜,但他并未单纯复制敦煌洞窟中的佛陀阵列,而是在与东方元素堆砌出的刻板印象进行对抗,拒绝制造“旅游纪念品”。


在洪乙栋的《发展、生产、消费——对话过去一千六百年》系列作品中,裸露的瓦楞纸纸胎肌理上,小动物与敦煌壁画中的庄严神像互动,构建出奇妙的画面。他通过带有戏谑的方式重构传统符号的语境:“我喜欢温和的表达,喜欢以戏谑的视角看待我所观察到的世界。无论是动物的题材还是壁画的题材,都是我的兴趣所在,能够为我所用地去表达我的观念。”

《千佛》则进一步解构传统符号,漆层的厚薄堆叠如同洞窟中的光影层次与时光年轮,“观众以为我在画佛,其实我在画时间本身。”这一思考延续至《时间的影子》系列:烧坏的景德镇瓷器被大漆包裹,裂缝中流淌的金箔如同修复时光的针脚。


破译敦煌的时空密码后,洪乙栋将目光投向了“城市考古现场”。在《循环的迷思》系列中,快递箱成为了创作的主角。印有“易碎”“生鲜”字样的箱子,通过对各种城市消费痕迹的回收与再创作,永恒地封存于漆层之中。来自不同地方的水果包装、洗衣机防震泡沫,甚至装过袜子的飞机盒,成为当代消费文明的符号。“每个纸箱都是城市生活的横截面。”他如是说道。


“这像是我们所讲的循环,生生不息。因为它从哪里来,就可以再回到哪里。因此,它的迷失也正是其循环的特性。当我重新创作这些即将被丢弃的物品时,它们又重新融入了社会生活,进入艺术的领域,成为新的角色、符号或图像,再次回归其社会价值。”他解释道,“比如这个曾装过桃子的纸箱,经过创作后,它成为了一个具有视觉魅力的‘桃子’,重新回到生活与社会的视野中。”


漆艺作为一种古老的工艺美术形式,自古以来便以器物为主要载体,始终与创作者和使用者之间有着紧密联系。将漆器融入日常生活,并结合自身漆画创作的经验进行创新,必然会带来全新的体验与惊喜。基于这一思考,洪乙栋创立了“乙桼”品牌,重新探寻日用环境中漆器与人的关系。他通过“柴烧大漆茶器”和“日用纸胎漆器”两个主要系列,深入探索这一传统工艺的现代演绎,希望让大漆艺术更加贴近日常,使其成为现代人居环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乙桼”漆器设计始终围绕“日用即道”的理念展开,更注重对当代生活方式的适配,茶仓、茶杯、漆盘等器物占据主流。“这些器物要活在生活中。”洪乙栋说。也有客户将漆盘立起,悬挂在客厅作为装饰画,这又是另一种生命力——它在使用中被重新定义。


若要选择一件最能体现“大漆从未远离当代生活”这一理念的作品,洪乙栋则推荐了收藏级设计作品《循环的迷思》纸胎大漆双面画屏。这件作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创作哲学:一面是工笔重彩的写实树木与犀鸟,延续学院派技法;另一面则是抽象的金箔泼洒,形态夸张的犀鸟群跃然其上,AB面的设计使写实绘画与当代抽象共存,隐喻着传统与现代的对话。


这件作品暗藏着洪乙栋最“叛逆”的工艺实验:以回收瓦楞纸为胎,通过曲面龙骨结构解决变形难题。“S型不是审美选择,而是纸胎的生存策略。”他揭秘道,传统平面屏风形状在制作时易翘曲变形,在经历多次研究试验后,洪乙栋通过双面裱麻布、加重加固硬度、打造龙骨等方法来提升纸胎的稳固性和硬度。


这件AB面的屏风最终将多维探索凝炼为实体宣言。力学优化的曲面结构,使瓦楞纸这种“脆弱”材料能够承载大漆的厚重。它的设计也突破了屏风的传统功能,使其游走于家具与收藏艺术品之间,成为一件可随环境变化、与使用者产生情感互动的跨界作品。


短视频平台上,漆艺制作视频点赞量轻松过万;城市商圈里,非遗体验工坊排起长队——这般景象在十年前难以想象。“当年连买大漆材料都要托关系找学校的老师转账,现在淘宝就能买到生漆,这是质的飞跃。”洪乙栋坦言。非遗热潮确实让漆艺走出小众圈层,年轻学徒数量翻倍,甚至推动了漆树种植产业的复苏。


但繁荣背后暗流涌动。洪乙栋亲眼见过化学漆骗局:腰果漆混合树脂的“伪大漆”制品、标榜着“非遗工艺”充斥购物平台,“化学漆三天就能出货,价格9.9元包邮。”他尖锐地指出,散发刺激性气味的劣质品正侵蚀着行业根基。

非遗传播也陷入悖论:为追求“亲民化”,部分从业者将漆器简化为贴图文创,“当文创把漆器纹样印在手机壳上,这是传播;但若宣称这是漆艺传承,就是误导。”这类产品虽冠以“非遗”之名,实则是去灵魂的符号消费。洪乙栋认为,非遗的低端化本质是价值认知错位:当“漆器”以低价促销时,真正的匠人不得不在生存压力中妥协工艺标准,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面对数字化浪潮,洪乙栋保持着开放而清醒的实践态度。他的团队引入激光切割技术,将设计稿转化为矢量图,用机器精准切割胎体,而后续的裱布、刮灰、髹涂等工序,依旧严格遵循古法,完全由手工完成。对于这种融合,他有着明确的认知:“科技是加速器,但无法替代终点——明代已有木镟工艺制作木料坯子,但真正决定器物价值的,仍是匠人赋予的温度。”


谈及大漆工艺的不可替代性,洪乙栋的答案是“创作者的情感与观念,以及手工的差异化。”工业化生产的特点是高度标准化,而手工艺则不同,它依赖于创作者的审美与判断,这种无法复制的独特性,正是手工艺的魅力所在。他进一步补充,大漆的核心价值还在于其不可控性——髹涂过程中,材料的变化受到温度、湿度等环境因素影响,某些“意外”反而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美感。这种不可控性,不是缺陷,而是艺术创造的一部分。


漆树不会按KPI生长,手工艺也不该被数据驯化。或许,在这个追求效率的时代,大漆艺术的终极价值,恰恰在于它顽固保留着“误差”的权利——正如那些无法复制的漆面金斑,提醒着我们,真正的美,从来不是工业流水线上的标准化产物。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编辑 / Garcia

撰文 / DuoDuo

图片来源 / 受访者提供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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