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繁重的工作,当代打工人习惯于自嘲为“牛马”。牛马的苦,还没吃完,一些年轻人又争相当起了“二牛马”。
“大牛马”们把自己本职工作的一部分外包给“二牛马”,用少量的金钱节约时间,缓一口气,还能尝尝逆袭当甲方的滋味。而“二牛马”们,竞争上岗,恨不得比对待本职工作还认真,随叫随到,24小时待命。
“大牛马”和“二牛马”之间,除了工作,很少有其他瓜葛,二者之间互不打探,绝不越界,但在某程度上又在并肩作战,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文 |王潇
编辑|Yang
运营|小二郎
随时待命的“二牛马”
周五下午,是李远风一周中效率最低的时刻。尽管领导刚布置了一份策划,但他秉承着“能拖就拖”的原则,在工位上对着还没开头的文档发呆,龟速码字。眼睛还不时瞄着屏幕角落的时间,静静等着下班。
突然,熟悉的头像跳进聊天列表,李远风的眼睛瞪圆,立刻坐直身体,心里想着“来活了”,一边对着一条条消息快速回复“收到”。几乎是收到任务的瞬间,李远风就打开资料开始梳理,“相当高效,我怕晚一点就不找我了”。
给李远风发消息的是他一位长期合作的“大牛马”,在本职工作以外,李远风已经给对方当“二牛马”将近两年的时间。对待本职工作,李远风通常选择能拖就拖,但对待“二牛马”的工作,从来都是及时响应,从不拖延。
所谓“大牛马”,就是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包出去的人,就像租房时的二房东,一个房子可以层层转租,一份工作也同样可以。在社交平台上,很多人分享有关“二牛马”的工作经历。有人发帖高薪寻找长期“二牛马”,几乎每条“招聘”的帖子,下面都跟着上百条回复“随时待命”,还有人趁机卷起入行门槛:工作十年+,精通PPT。
▲社交平台上,有很多网友分享当“二牛马”和找“二牛马”的帖子。图 / 小红书截图
不止是国内,“二牛马”还有冲出国门,走向国际的趋势,有在国外打工的白领找国内懂英语的“二牛马”,在汇率的加持下,“二牛马”的薪资显得更加划算。
只要花很少的钱,每一个成为“大牛马”的打工人,都能自己做一次甲方或者老板。有时,“二牛马”的勤奋程度甚至会让“大牛马”也感到意外。谢一婷是一名新媒体运营,工作时,偶尔需要剪辑视频,但她的剪辑水平一般,呈现理想的效果往往需要边学边剪,时间花得多还收效甚微。有一次,她决定干脆把剪辑的工作外包出去,就花80元在网上找了一名剪辑师。对方凌晨四点交了初稿,她醒来后提了意见,没想到对方中午又改出一版,谢一婷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甚至没找到对方睡觉的时间,“好像一直在线”。
不过,很多时候,“二牛马”需要花上一段时间,仔细观察,才能确定自己“二牛马”的身份。
李远风的本职工作是营销相关,平时会接一些文案代写的“私活儿”,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有些工作是品牌直接对接的,收入可观,一份不到1000字的策划就能赚到1000多元。但这类工作并不连贯,写完一篇基本就结束了。
其中,有一个客户有点特别。起先,对方找李远风写了几篇行业相关的短稿。后来,任务来得越来越频繁,一篇短稿500元,一个月下来,李远风平均能赚到两千多元。往上翻过两人所有的聊天记录,清一色的分配任务——收到——交稿,绝不互相打探任何信息,仿佛有了某种默契。有一次,李远风在网上看到了自己代写的文章,再对比社交平台的各种蛛丝马迹,对上了——对方把一部分工作租给了他,“当上了二牛马”。
在长时间的接触中,李远风也渐渐描摹出了对方的画像——媒体从业者,工作特别忙,一个月能发十多篇稿子,还要配合组织各种活动。从工作性质来看,“二牛马”并不是个稳定工种,可李远风每个月都能从“大牛马”那里赚到两千多元,“可能是他不想太累吧,也不敢多问”。
“大牛马”和“二牛马”之间,除了工作,很少有其他瓜葛,两个人之间互不打探,绝不越界,但在某程度上又在并肩作战,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二牛马”收到指令后不管在哪儿都能立马开工。图 / 视觉中国
任务频率是“二牛马”们自认身份的重要信号。有人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副业经历,平时会帮别人写文案。但有个客户找她很频繁,一个月下来,就找了七八次,有时是写推文,偶尔还会写写演讲和汇报,每个月赚的钱,零零碎碎加起来,都能超过四位数。偶然一次刷到了她代写的文案,暗自猜测:好像成了别人的“二牛马”,承包了对方整月的文案输出工作。
“大牛马”可能偶尔摸鱼,但“二牛马”是永动机。在“二牛马”的上岗群体中,很大一部分是大学生,他们的时间充裕,对工作尚且报有清澈的好奇心和热情。对于打工人来说,大学生似乎也是最优质的“二牛马”人选:廉价,且态度积极。
王雨薇大二时曾当过“二牛马”,她学管理专业,课程里有金融相关的知识,但是很少有机会接触金融行业的工作。有一次,她偶然刷到一篇招线上助手的帖子,对方刚好是金融从业者,王雨薇立刻报名上岗,“没准儿能学到点什么”。
对方工作很忙,一些查资料和整理的机械劳动会分配给王雨薇。工作的那几天,王雨薇几乎随时待命,只要有任务发来,她就会停下手头的安排,立刻开始工作。不光查资料,王雨薇还会加入自己的理解总结整理好,但一小时只收20元——相当于只要一杯奶茶钱,自己就替对方完成了部分工作。
像创业一样做好“二牛马”
要想当好“二牛马”,就要拿出创业的心。对于老板来说,“二牛马”似乎比“大牛马”更加符合期待——拿出创业合伙人的精气神打工。
“二牛马”的前身,或许是打零工,接零活。李远风原本没有做副业的想法,有一次面试没通过,公司向他提出以外包的形式合作。这仿佛给李远风打开了新思路,给不同的品牌写策划相当于接触不同的领域:既能学到新东西,又能赚点外快,“简直双赢”。即便后来入职了新公司,李远风也依然接着各种文案类的零活。
长期做“二牛马”后,李远风仔细对比了自己作为“大牛马”和“二牛马”的不同,发现哪怕工作内容相似,从态度到效率也完全不同。
做本职工作时,面对甲方的各种修改要求,李远风时常抱怨,得经历几番自我说服才能完成。但做“二牛马”时,“大牛马”会把甲方的要求直接一键转发,本质上,李远风也是直面甲方,但这次却没有任何内耗,对待每个要求全部“收到,好滴”。
▲收到“大牛马”的消息后,“二牛马”会迅速调整状态,变得神采奕奕。图 /视觉中国
这种差异的背后似乎是安全感。一旦工作确定下来,就具有了稳定性,期间领导布置的任务,即便晚点完成,也不会丢了工作;但“二牛马”不同,做“二牛马”仿佛创业,每一单都要谨慎对待,否则客户随时会换人。
当“二牛马”,似乎真的有种自己当老板的错觉。做本职工作时,领导总是跟员工讲,“拿出合伙人的精气神打工”,每次听到此类论调,李远风都会在心里默默反驳:怎么可能,和合伙人拿的钱都不一样。可细细想来,在做“二牛马”的工作时,李远风仿佛变成了老板口中的“合伙人”,尽管拿的钱并没有变多,却对每一个任务投注了百分百的精力,把“干活儿”变成了自己的“创业”。
为了做好这个“创业项目”,李远风还曾尝试过运营个人IP。他开始全平台开放接单,在各个社交平台都打出代写文案的广告。李远风学习其他人的运营模式,定期发布作品和收款截图,“相当于一种背书,也为了吸引更多的客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二牛马”是一种更加纯粹的工作方式,把工作内容和职场环境剥离开来。有些做过“二牛马”的打工人发现,比起工作本身,更让人疲惫的其实是职场的人情世故。那些高喊过“讨厌工作”的人也惊觉:拿掉人际关系和同辈压力后,自己的工作也称得上是“神仙工作”。
去年年中,李浩离职了,开始在家靠利息生活。起先,利息尚且能够覆盖生活的大体开销,可渐渐地,存款利率越来越低,理财利率也降到了2%出头,很难维持生活。他开始在招聘软件中找各种兼职,有一个打工人找到他,让他帮忙做PPT,一次200元,李浩心里暗自盘算:“要是每周都有就好了”。
离职前,做PPT也是李浩的工作内容之一,可那时的他却总是对此感到疲惫。李浩开始拆解工作中真正令他厌烦的部分。他发现,最难的是无法避免的人际交往,尤其是和领导沟通,哪怕是合理的诉求,都很难开口。
李浩记忆最深的一幕发生在生日那天,那天已经过了六点,工作完成,按理来说他可以随时离开,可同事们没有一个下班。李浩深吸了几口气,一鼓作气,起身,他不敢抬头,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好几个同事抬头看向了他,挑战还没结束,李浩在几个同事的注视下走向主管办公室,艰难地开口,“不好意思,今天过生日,想请个假”。
▲很多职场人有时候会有请假羞耻。图 / 电视剧《装腔启示录》
但做了“二牛马”,这些烦心事都消失了,李浩只需要对接“大牛马”一个人,而且每次的流程非常简单,干活,交付,拿钱,“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二牛马”这一工种的出现,感到解放的还有打工人。把一部分工作交给“二牛马”,不光能让打工人从过于繁重的工作中得到解脱,喘一口气。更重要的是,打工人还能暂时感受到身份切换带来的快乐——乙方做得太累,去“二牛马”那里做会儿甲方;领导的要求太多,情绪受挫,就分给“二牛马”,让“二牛马”来替自己痛苦。
谢一婷有时会把一些排版等机械工作外包出去。排版工作繁杂,往往做好第一版后要经过无数次的修改,领导的意见又经常前后矛盾,谢一婷干脆一股脑都丢给“二牛马”。一份排版任务单价并不高,至多20元,但修改的次数却是无限的,有时候,谢一婷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甚至心怀愧疚,“在他们眼里,我应该也是个事多的甲方吧”。
几次下来,谢一婷甚至忽然有些共情老板了。她自我安慰:老板给她那么多前后反复的要求,可能因为老板的上面也有个事多的甲方吧。
“二牛马”的工作也难找了
做了一段时间的“二牛马”们渐渐发现,这行的竞争也变得激烈了,工作更卷了。
如果把“二牛马”看作是一种职业,那么它的晋升路径就是不断扩大自己的客户群体,职业天花板就是自由职业者。有一段时间,李远风似乎真的靠给别人当“二牛马”无限接近收入稳定的自由职业者。
2023年底,行业不景气,李远风任职的公司订单不断减少,最后,整个公司都要转型,而且跨度很大,直接从营销行业转做餐饮。李远风只好离职,没多久,他搬回了老家,一边准备公务员考试,一边稳定地给别人做“二牛马”,有时候一个月接的任务多,能赚到六七千元,“比工作时差不了太多”。在老家开销也很小,还不用租房,一个月下来,存下的钱甚至比工作时还要多。
▲在老家工作,有时候能攒下更多的钱。图 / 视觉中国
李远风也曾尝试过找工作,可找了半年,发现如今开放的岗位少了很多,“根本找不到”,他索性把“二牛马”进行到底,他注意到上海的零工机会最多,干脆搬了过去,一边给别人做“二牛马”,一边找各种零工和外包工作,“收入似乎也能覆盖支出”。
生活一度很接近李远风理想中的景象。他喜欢尝试各种新领域,到上海后,他穿梭于各种零工之间,有时坐在商场门口数人头,统计进店人数;还偶尔假装展会的观众,帮主办方撑场面。对于李远风来说,这些都是新世界,再算上“二牛马”的收入,既能养活自己,生活还很有趣。
作为一个“二牛马”,原本只需要和人类竞争,如今似乎还要和AI抢饭碗。这几个月,找李远风写文案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了,原本稳定的“大牛马”也不再找他。他按照每个月的订单量一点点往前寻找原因,发现订单量减少的时间段刚好是DeepSeek出现的时候。李远风记得,刚做“二牛马”时,他和“大牛马”打探,发现对方找了很多“二牛马”,李远风凭借着高效优质完成任务才得以长期合作,“没想到如今要被AI取代了”。
很多全职做“二牛马”的人,也都开始挣扎着重回职场。郑海洋离职后也一直在做别人的“二牛马”,他替影视博主写解说,每个月写四篇,到手1200元,但只靠这笔收入,很难维持生活。郑海洋又入职了一家影院,他原本预想的是,影院工作很清闲,平时还能摸鱼写稿,工资再加上做“二牛马”的钱,也刚好够生活。可实际工作才发现,根本很难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赶上夜班,还要等午夜场放映结束后才能回家——很难腾出多余的精力。如今,郑海洋打算再重新找工作,“换个轻松点的工作,也能方便写稿”。
那些抱着学习想法的大学生也发现,做“二牛马”很难学到东西。王雨薇做“二牛马”时,每次接到任务都很好奇她手头的工作最终指向什么结果,她写的总结话语中,有些话为什么会被采用,有些又为什么被舍弃,“赚钱是次要的,主要想学到点真东西”。
▲一些“二牛马”不限于完成手头的工作,也想探究工作最终指向的结果。图 / 韩剧《未生》
王雨薇每次都会提问,可问了几次,最终“大牛马”直接回复:不用问这些,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大牛马”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王雨薇也发现对方很难抽空教自己,默默决定,“以后再也不做‘二牛马’了”。
如今,李远风光靠零工的收入,每月只能赚1000多元,很难覆盖在上海的开支,他开始有些焦虑。他从未想过再找那位“大牛马”要点活儿,心里还是默默地坚持两个人互不打扰的默契,“万一对方不用人了呢,还是别打扰了”。
(文中讲述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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