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何平

在牧区的4年生涯中,我觉得最有趣的活儿就是打旱獭。

1969年我到新巴尔虎右旗的六村插队。当年夏天我有幸被派去打旱獭。当时只听社员说旱獭皮可做大衣,旱獭肉可吃,旱獭油可炸“海那闷儿”(一种小果蓖,用早獭油、糖和在面里,擀成厚厚的面片,切成一寸多长的长条,中间切个小口,往外翻后放到热油锅里炸成),还可做糖饼(即油酥火烧,这在当时可谓美食)。还知道,当时供销社收购旱獭皮,每张3元钱。那时人民币很值钱,一张火红的大狐狸皮才15元,一张大绵羊皮才6元钱。

打旱獭要去几百里外的大天山。这里靠近边防线,是西旗的过冬草场。虽然草长得又高又茂,但由于缺水,只能在冬天把牲畜赶来吃草吃雪。

打旱獭在六村是个美差。3个队长中去两个,留一个看家。基建大工、马倌、木匠、铁匠等能工巧匠都上阵。可能队里考虑我是知青的头,把我算上一个。还有李汉民,他也是老高一的,人很老实,不言不语的,颇受老乡赏识。

到边境打旱獭,要经公社和旗里批准。那天,我们拴上两挂大车,带上十几匹马,拉着锅碗瓢盆、行李、蒙古包和打旱獭的工具,朝北开去。途中在哈拉牛都和布尔敦住上两宿,两三天后才到达目的地。大天山到处是数不清的小洞穴。我们大车所到之处,人喧马鸣,吸引得许多旱獭从洞里跑出来看热闹,或好奇地翘首以望,或热情地舞动身姿,挥着小尾巴以示欢迎。那情景就像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这种天人合一、人和动物和睦相处的美妙图景,被冰凉硬冷的铁夹子撕得粉碎。铁夹子所到之处,旱獭遭殃,不是断魂送命,就是吓得胆战心惊龟缩在洞里,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敢出来。这时,人和动物已经成了敌人。在人的眼里,旱獭是猎物,是钱;而在旱獭的眼中,人就是恶魔。

我们卸了车,赶紧支起蒙古包。先扫出一块平地,铲去绿草,支上像手风琴可松可紧的哈那(蒙古包围墙),把乌尼杆(蒙古包顶支撑)架在哈那和包顶之间,四周和包顶围上毛毡。包内架上一个大铁炉,放上一口大铁锅,这将是熬油、煮肉、炸“海那闷儿”的“美食城”。有的人套上车去拣牛粪铲羊砖,有的人去远处拉水。当晚,吃的饭自然是白水面条。

第二天早早起来,队长划分地界,老社员们抢着去那些远的地方,那里地界大,靠近边境,旱獭多。我和汉民是生手,又是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只得捡人家剩下的地方。再说,我们也怕到远处迷失方向,一不留神越过边界叛了国。

我要的这个地方离“家”很近,方圆十几里,地方也不算太小。开始我以为这里的旱獭足够我打的了,其实是吃了大亏。没打几天,我境内的旱獭几乎绝迹,一天也放不出五六个夹子,有几次只好跑到人家的地界上去打。

第一天没有经验,不敢多带旱獭夹子,怕放不出去。按队里规定,丢了夹子要个人包赔。社员们大都带二三十个夹子出去,我和汉民每人要了十几个夹子。

打旱獭,先要找旱獭洞。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洞穴很多,但不见得都有动物,也不是都有旱獭。有的洞住着狐狸和沙狐,有的是雀占鸠巢,旱獭洞被又臭又凶的臭狗(类似黄鼠狼)霸占。老社员告诉我们,要知洞内有没有旱獭,先要看看洞口是否光滑,洞口光滑说明常有旱獭出入,其毛皮把洞口蹭得光亮;再看看周围是否有旱獭的粪便,掰开看看是否新鲜,闻闻是否有味。如粪便新鲜,那就表明洞里有旱獭;再看看四周草上有否被啃咬的痕迹。旱獭是食草动物,草被啃食,洞内有旱獭居住便确定无疑了。

放旱獭夹子要找主洞。一窝旱獭一般有好几个洞穴,就像人的住处,有卧室、书房、活动室、门厅、厨房、仓库等。旱獭也有住宿、乘凉和玩耍的所在。主洞是旱獭的卧室兼厨房,乘凉和玩耍之处为辅洞,主洞只有一个,而辅洞多少不一。主洞和辅洞之间一般相隔几米到十几米,有小径相通。由于主洞旱獭出入频繁,旱獭夹子就支在主洞口。当然,看到有旱獭钻进去的辅洞也可放上个夹子,也能打住。

打旱獭,马既是必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又是为人解闷壮胆的伙伴。马的鞍韂上挂着旱獭夹子和帆布袋。袋内装着干马粪,还有纱布小网子和一头是铁钩另一头是小铲的工具。夹子是捕获旱獭的武器,而铁钩子则是对旱獭执行死刑的“屠刀”。

找准主洞后,先在洞口用小铲挖出个能放上夹子大小的小坑,然后支上铁夹子,放在坑里。铁夹子每个约一二斤重。支铁夹子时,先用穿着马靴的脚蹬住夹子腿,再双手用力掰开并在一起的夹子环,将夹子环掰成一个平面后,用铁钎子支住。铁夹子的上面放上用纱布做的小网,网上轻轻撒上一层干马粪。千马粪轻,如果夹子上都放上土,分量太重,会把夹子压翻。马粪上撒一层干土,干土就地取材,以与周围土的颜色一致。为不露出放夹子的痕迹,要从洞口附近薅一把草将土轻轻扫平。



就这样,十几个夹子一二个小时就全放出去了。这时是猎人最空闲的时候,选一块丰茂的草地,把马腿绊住,卸下马嚼子,让马撒开欢儿地吃。我的夹子少,跑的路短,马的付出也少。等到一个多月打旱獭结束时,我的红马“小石玉”膘肥体圆,肥得像头牛了。

由于大天山是过冬草场,又靠近边境,因此人迹罕至。人到不了的地方,自然风光特别美,有一种原始草原的韵味。绿草如茵,风起波浪连绵起伏。五颜六色的鲜花盛开,还到处可见一圈圈的蘑菇,主要有白蘑和黑蘑。白蘑大的如锅盖,十里之外都可闻到其芳香。这时,马在美美地吃草。我躺在如毯的草地上,闻着沁人心肺的青草芳香,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尽情地遐想。

下午要巡夹子,这是一天中最让人高兴或最让人垂头丧气的时刻。一种期盼撩得人心里痒痒的,不知会有多大的收获,反倒刺激得人很兴奋。从马上远远望去,看到洞口的夹子翻了,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旱獭踩翻夹子后,不是一只前腿就是一只后腿,或者两条腿都被夹住,也有被夹住脖子的。夹住腿的旱獭大都活着,多数会往本洞里跑,这是我们最高兴最省事的。有的带着夹子跑到辅洞或附近的草地上,这就要费点功夫寻找。

我先看看洞里是否有旱獭躲藏,如看不到就用钩子往洞口里捅捅。捅到铁夹子,听到叮当一声,就知道夹上旱獭了。因为旱獭夹子比较大,洞里曲折,所以旱獭不可能把夹子带到洞底下去,只能卡在洞口下方不远的地方。把旱獭连夹子一起带出来需用巧劲。旱獭很聪明,为了求生它可以凭借铁夹子在洞里的支撑以及其四肢的力量,和我们搏斗一番。如果我们用力过猛,容易把旱獭腿扯断,旱獭就会跑掉。但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我按照社员告诉的办法,先用钩子钩住铁夹子腿,乍一用力往外拽,这时的旱獭屏住呼吸用肢体死死撑住洞壁;然后我把钩子一松,旱獭以为没事了,赶紧喘口气。就在它喘息和放松警惕之时,我再用钩子猛力往外一拽,连夹子带旱獭就被拽出了洞口。旱獭出洞之后,大多冲着人吱哇乱叫,我用一只脚踩住旱獭的一条腿,反正穿着马靴,旱獭咬不着肉,再用左手拽住铁夹子往上用力一提,右手用铁钩子对准旱獭的脑门猛力一敲,旱獭就晕死过去了。这时压住旱獭的脑袋将其身子使劲往上一拽,只听“嘎吧”一声,气管就断了,旱獭这才真死了。社员告诉我,如果不拽断气管,旱獭苏醒过来后,就会在马上乱咬乱叫,马会受惊的。

把死旱獭挂在马鞍韂的小钩子上,接着去巡后面放夹子的洞口。

旱獭是个智商很高的动物,净和人动心眼,又聪明又蠢。跑到草地或辅洞的旱獭,即使它看到你了,只要你不动它,它就闭眼装死。等你钩住铁夹子的时候,旱獭就本能地又跳又叫,拼命挣扎,意欲同你搏斗。但其最终的命运也同它的伙伴一样成了我鞍韂上的挂件。

有一次,明明夹子翻了,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旱獭,却发现一只火红的狐狸带着我的夹子在草地上乱跑。我催马过去,原来是死旱獭让狐狸成了猎物。还有一次,没找到旱獭却找到一只跑折腿的黄羊。

一天中最热闹、最开心时莫过于猎人们的归来。回来的人先得给旱獭剥皮,否则天太热,旱獭的肥油膘子会把皮毛烧坏。旱獭皮很好剥,刀口不可太深,否则血和内脏流出来会把皮毛弄脏。从其肚子中间挑开皮子,轻轻沿着皮和肌肉之间的油脂滑向四肢,然后将皮向两侧剥翻,最后翻到四条腿和脑袋处,用刀切断连接处,一张完整的旱獭皮就剥下来了。接着用刀刮去皮板上的油,然后将毛皮朝下平铺在平整的土地上,四肢和脖子处用小钉钉住,将皮子晾干。旱獭肉很好吃,但因旱獭多,吃不过来,只得择其精华,光吃旱獭腿。用夹子打中的那条腿是不吃的,因为有淤血,连同旱獭身子一起放在阳光下暴晒,是上好的燃料。前腿腋窝处两块粉红色的肉也剥掉,社员戏称为“人肉”,说是张天师的兵,由于忌讳,也不吃。旱獭很肥,有很多油,油可熬出来,除吃一小部分外,大部分带回村里给社员们分。

旱獭腿先放在锅里,放上花椒、大料、姜、葱、盐等佐料煮熟,然后再用旱獭油炸,这样吃着更香,又少草腥味儿。味道同“肯德基”差不多。

旱獭皮毛的颜色同土质大有关系。在不同颜色土洞里生活的旱獭,皮毛就分别是浅灰色、深灰色、棕黄色。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这可能是动物在自我保护吧!

打旱獭最难受的是身上又是虱子又是跳蚤的,奇痒难捱。虱子还好抓。可这跳蚤就不好办了,在裤裆里上下乱窜,咬得人又痒又疼,用手去抓也抓不住。再加上无法洗澡,不能及时换洗衣服,整天吃油腻的东西,跳蚤不仅在我们身上安家落户,而且繁殖得很快。对付跳蚤,队长和社员们似乎有“绝招”,就是将一大把六六粉撒在裤裆里。我照做却怕撒少了不顶事,还多撒了几把。这治了跳蚤也治了人。六六粉药劲太大,皮肤烧得疼疼的,出汗时更是疼不可言。一连几天小便都疼。多少年来,我一想到这一幕就不寒而栗。

在过冬草场,旱獭有的打,但水难寻。拉水要到很远的地方,而且要经常寻找新水源。一次,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口废井,里面倒是有点水,可净是死耗子等动物的尸体,把水都污染得臭了,可这样的水也得喝。当时根本没考虑到卫生不卫生,会不会对身体有伤害。

好在打旱獭总有期限,一个多月后,旱獭被我们打得快绝迹了。剩下的死活也不钻出洞来。于是,我们就拴上大车,带上满满的旱獭皮和旱獭油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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