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们将目光对准上市公司，对准ESG。今日，任何一家企业的竞争力都不再仅仅局限于财务因素。
ESG（Environmental,Social andGovernance，即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方面的非财务因素正在发挥作用，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作用。
但在国内，ESG体系的构建，起步较晚。甚至有的企业这方面的意识也才刚刚觉醒。在采访中，一位国企人士依然充满疑惑：“我为什么要做ESG？”
2024年以来，不同部门陆续出台与ESG相关的新政和指引，财政部、生态环境部等部门，也在酝酿下一步推动ESG的政策文件。
到2027年，包括财政部在内的国家部委，将陆续出台国内相关企业的可持续披露基本准则、气候相关披露准则。到2030年，国家统一的可持续披露准则体系要基本建成。
自上而下的推动，也催生着ESG市场的火热。
我们会持续关注ESG的发展，邀请相关人士探讨关于ESG的真问题。
本文为【ESG真心话】系列报道第十三篇。
经济观察报 记者 王雅洁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经管学院执行院长张博辉发现，当前，数据治理正成为新瓶颈。社会指标量化模型成熟度不足，导致“漂绿”风险
（企业和金融机构通过误导性陈述等方式，夸大其产品或服务环境友好性，从而误导投资者）上升。2023年，全球ESG基金因数据失真导致的赎回规模达470亿美元。
张博辉亦担任广东省深圳市决策咨询委员会专家等职。多年来，他致力于金融科技、可持续金融等领域的研究当中。
他认为，中小微企业通常资源有限，面临融资困难，其可以通过进行ESG投资进行绿色实践。
原因在于，一方面，具有绿色背景的中小微企业可能更满足供应链中大企业的ESG要求，从而更容易获得订单；另一方面，具有ESG实践的中小微企业可能更容易获得政策支持或者金融机构专门的ESG融资渠道，从而获取大量补贴或者优惠贷款，可以利用资金进一步进行ESG转型，进而形成良性循环。
经济观察报：如何看待ESG投资在中国资本市场的发展现状和趋势？
张博辉：ESG投资在中国的发展前景广阔，未来可能成为推动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力量。截至2024年6月末，中国ESG公募基金管理规模为5065亿元，占公募基金总规模的1.7%。自2004年发行首只ESG公募基金以来，2020年至2021年，ESG公募基金的发行达到顶峰，年度发行金额均超过2000亿元，占全市场基金募集规模的比例超过7%，反映了市场对可持续投资的强烈需求。
此外，中国ESG银行理财产品的存续规模为1880亿元，占理财产品总规模的0.7%。我国首只ESG银行理财产品于2019年发行，经过五年的探索，2024年，ESG银行理财产品迎来了快速发展，2024年上半年累计发行77只，募集金额超过360亿元。可以预见，ESG投资将在促进经济可持续发展、应对气候变化和社会责任方面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中国资本市场有望在全球可持续投资领域中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成为推动全球经济转型的关键力量。
经济观察报：你曾提到ESG是可持续发展的具象化表达，那么在投资实践中，ESG理念如何帮助投资者实现长期价值？
张博辉：ESG理念可以在风险管理、增长机会和品牌忠诚度等多个方面为投资者创造长期价值。
比如，注重环保的企业，通常在风险管理方面更为成熟。具体而言，一家可再生能源公司会采取严格的环境保护措施，从而降低潜在的环境罚款和声誉损失。这种有效的风险控制能力为投资者提供了资金安全保障；投资于符合ESG标准的公司使投资者能够抓住新兴市场的增长机会。
具体而言，特斯拉在清洁能源和电动车领域的创新使其获得显著市场份额，随着全球对可持续发展的关注，该公司股价的上涨为投资者带来了丰厚回报；关注社会责任的企业往往能够吸引更多忠实客户。
以耐克为例，提升供应链的劳动条件和环境影响后，其品牌形象显著提升，吸引了注重社会责任的消费者，从而推动了销售增长和市场竞争力。所以，可以看出ESG理念不仅促进了企业的可持续发展，也为投资者带来了长期的经济利益，成为实现价值的重要途径。
经济观察报：从学术研究角度看，ESG投资策略对投资组合的风险和收益有何影响？
张博辉：学术界对ESG投资策略的研究逐渐增多，结果显示这种策略对投资组合的风险和收益有显著影响。
在风险方面，研究表明，纳入ESG标准的公司通常在风险管理方面表现更为出色。这些公司往往具备更强的合规意识和更好的声誉，能够有效降低法律和声誉风险。
因此，投资者在选择这些公司时，投资组合的整体风险会相对降低。
在收益方面，许多研究发现，符合ESG标准的公司往往在长期内表现优于同行。由于消费者和投资者对可持续性日益重视，这些公司能够吸引更多的客户和资本，从而实现更高的盈利增长。
ESG投资策略不仅可以提高投资组合的回报，同时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波动性。未来的研究可以进一步探讨ESG投资策略在不同市场环境下的表现，以及如何优化投资组合的构建，以最大化风险调整后的收益。此外，随着数据和技术的发展，量化ESG因素对投资决策的影响也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方向。
经济观察报：在你的研究中，是否发现某些行业或领域对ESG投资的响应更为积极？
张博辉：经过研究，我们发现不同行业对ESG投资的响应确实存在显著差异，主要原因在于行业特性、市场需求和监管压力的不同。
首先，可再生能源和清洁技术行业对ESG投资的响应相对较强。随着全球对可持续发展的重视，这些行业吸引了大量资本，促进了技术创新和市场扩张。
其次，另一个表现积极的领域是消费品，尤其是那些注重社会责任和环保的品牌。例如，许多快速消费品公司开始采取可持续的生产方式，以满足消费者对环保产品的需求，这也提升了它们的市场竞争力。
最后，在传统行业中，金融和基础设施等行业也在逐步响应ESG投资。许多大型银行和投资机构已将ESG标准纳入其投资决策流程，推动了整个行业的转型。
经济观察报：当前中国上市公司在ESG信息披露方面存在哪些挑战和不足？
张博辉：首先，信息披露标准不统一是一个主要问题。尽管中国已经制定了相关的ESG指引，但不同公司在信息披露的深度和广度上存在显著差异，缺乏统一的标准使得投资者难以进行有效比较。这会降低投资者对企业的信任，影响其投资决策。
此外，许多公司仍然将ESG信息视为“附加”内容，而非核心业务策略的一部分，导致披露的信息往往不够全面和深入。
其次，“信息难以获取或可信度不足”也是一个关键问题。许多公司在收集和报告ESG数据时，可能缺乏有效的系统和工具，从而导致信息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不足。
这使得投资者在评估公司ESG表现时面临困难。最明显的是，目前市场上出现的ESG评级机构和标准越来越多，对于同一家企业，甚至会出现天差地别的评价结果。尽管政策推动逐步缓解了这些问题，比如三大交易所在2024年发布了《可持续发展信息披露指引》，以推动信息披露质量提升，但挑战依然存在。
经济观察报：如何从战略决策和组织架构层面增强上市公司的ESG披露质量？
张博辉：在战略决策层面，上市公司需要将ESG纳入整体战略目标，以确保可持续发展与核心业务紧密结合。这意味着在制定业务战略时，不仅关注财务绩效，还要明确可持续发展目标，例如减少碳排放和提高资源利用效率。在组织架构层面，企业需要优化内部结构，以支持高质量的ESG信息披露。
比如，企业可以成立专门的ESG委员会，或在现有管理层中设立ESG负责人，负责协调不同部门的ESG活动，确保数据的准确性和完整性。此外，企业可以建立跨部门的协作机制，使财务、运营、市场等部门共同参与ESG信息的披露过程。通过定期召开ESG工作会议，分享各部门的进展和挑战，促进信息流动和整合。
同时，开展定期的ESG培训，提高员工对可持续发展的认识和能力，确保他们了解自身在ESG实施中的角色和责任。通过以上战略决策和组织架构的优化，上市公司能够有效提升ESG披露质量，满足市场和投资者对透明度和可持续发展的期望。
经济观察报：在推动上市公司高质量转型方面，ESG投资如何发挥更大作用？
张博辉：ESG投资正在重构资本配置逻辑，其在大型企业和中小微企业的高质量转型中可能发挥不同的作用。对大企业而言，ESG投资可能是打造全球竞争力的战略工具，对中小微企业则是突破资源约束的转型杠杆。
具体而言，大企业通常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技术储备，通过大规模ESG投资进行绿色技术的研发，可以减少生产过程中的废物排放，并降低能源消耗。这使得公司在转型过程中完善环境绩效的同时，还可以提升企业的品牌形象和市场竞争力，进而增强投资者和消费者的信任，从而吸引更多的ESG投资，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中小微企业通常资源有限，面临融资困难，其可以通过ESG投资进行绿色实践。一方面，具有绿色背景的中小微企业可能更满足供应链中大企业的ESG要求，从而更容易获得订单；另一方面，具有ESG实践的中小微企业可能更容易获得政策支持或者金融机构专门的ESG融资渠道，从而获取大量补贴或者优惠贷款，利用资金可以进一步支持中小微企业进行ESG转型，进而形成良性循环。
经济观察报：如何看待当前中国上市公司对ESG理念的认知和实践差异？
张博辉：中国上市公司在ESG理念的认知与实践差异，反映出理念传播与实际行动之间的鸿沟。在认知层面，许多上市公司已意识到良好的ESG表现不仅能提升公司形象，还能吸引投资者，提高市场竞争力。然而，尽管认知提升，许多公司在将这些理念转化为具体实践时却面临挑战，其ESG措施仍停留在表面，缺乏实质内容和可持续性。
例如，一些公司可能在环境保护方面仅进行基础的合规性工作，缺乏创新性的环保措施和长期规划。认知与实践之间的差异表明，企业需要制定明确的ESG战略，建立健全的管理体系，确保各项措施能够贯穿于日常运营和决策过程中。通过加强内部培训、完善沟通机制以及引入外部专业支持，上市公司方能实现从认识到实践的有效转变，推动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实现。
经济观察报：如何通过政策引导和市场机制，提升上市公司对ESG的重视程度和信息披露质量？
张博辉：在政策引导层面，政府应制定明确的政策框架，规定上市公司在ESG信息披露方面的最低标准，鼓励企业开展全面的ESG审计与评估。同时，通过引入激励措施，如减税、资金支持和绿色信贷等，鼓励企业在可持续发展项目上进行投资。
此外，政府还应强化监管力度，对未按要求披露ESG信息的企业施加相应的惩罚，以增强企业的合规意识。在市场机制层面，投资者，尤其是机构投资者，应在投资决策中将ESG表现纳入重要考量因素，推动企业在环境和社会责任方面的积极行动。
同时，可以建立ESG投资指数，将表现突出的公司纳入其中，吸引更多的资金流入这些企业。这样的市场导向不仅能够提升企业的ESG意识，也能为其提供更好的融资条件。
经济观察报：当前中国ESG投资市场与国际市场的主要差异是什么？
张博辉：当前中国的ESG投资市场与国际市场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信息披露监管和投资者意识等方面。
在信息披露方面，欧盟、北美和日本围绕资管机构如何在投资中纳入ESG考量不断完善对资管机构的ESG投资信息披露要求。
其中，欧洲国家持续走在推进ESG投资相关立法的前沿。为防止债券市场“洗绿”，欧洲议会于2023年2月28日通过《欧盟绿色债券标准》，选择该标准的企业需要披露资金用处以及该投资与企业转型计划的一致性，确保与可持续分类法绝大部分一致，让投资者更清晰且方便地识别优质绿债，减少“洗绿”风险。
但是，中国内地当前缺乏对ESG投资的定义和披露的规范文件，未来可通过更透明的信息，规避机构“洗绿”的风险，防止ESG理念应用仅停留在产品营销层面。在投资者意识层面，中国的投资者对ESG投资的理解和重视程度相对较低，许多机构和个人投资者仍主要关注短期财务收益，对长期可持续性关注不足。
而国际市场上的投资者，特别是机构投资者，普遍将ESG表现视为评估投资风险和回报的重要因素，这推动了更多的资金流向符合可持续发展标准的企业。
经济观察报：在监管政策逐步完善的过程中，ESG投资面临哪些新的机遇和挑战？
张博辉：从机遇层面看，监管标准化为ESG投资创造了更稳定的制度环境，如中国《银行业保险业绿色金融指引》明确了ESG风险管理要求，这些政策推动ESG信息披露透明度快速提升，使资本能够较精准的识别优质资产。
同时，监管趋同加速ESG价值重估，国际可持续准则理事会（ISSB）的统一披露框架已获20国支持，推动MSCI全球ESG领先指数成分股市值/GDP占比从2019年35%跃升至2023年52%，显示ESG因子正深度融入资产定价体系。
但是，监管深化也带来多重挑战：其一，合规成本陡增导致企业分化，欧盟CSRD实施使中小企业年均ESG管理成本增加18万欧元（EFRAG测算），可能加剧资源不对称；其二，标准碎片化引发执行混乱，全球现存600余种ESG评级标准，中美在气候转型路径、劳工权益等维度存在监管温差，跨国企业面临合规成本增加20%～30%的运营压力；其三，数据治理成为新瓶颈，社会指标量化模型成熟度不足，导致“漂绿”风险上升，2023年全球ESG基金因数据失真导致的赎回规模达470亿美元；其四，监管套利威胁市场公平，部分机构利用各国ESG政策时差转移高碳资产，如2022年欧洲资管公司向东南亚转移的煤电投资超120亿美元，削弱全球减排协同性。
破解这些矛盾需要构建“监管、市场、技术”协同机制：通过ISSB等平台加速标准互认，利用区块链溯源技术提升数据可信度，依托央行绿色金融网络（NGFS）完善跨境监管协作，最终在动态平衡中释放ESG投资对可持续发展的驱动效能。
经济观察报：如何评价中国资管行业ESG投资的发展现状？你们发布的《2024年度中国资管行业ESG投资发展研究报告》有哪些核心发现？
张博辉：中国资管行业ESG投资正处于政策驱动下的快速扩张期与系统性瓶颈并存的转型阶段。从发展动能看，截至2024年6月末，ESG公募基金存续规模为5065亿元，占全市场公募基金比例1.7%，ESG主题私募基金数量从2021年的890只增至2023年的1162只，管理规模达到5958亿元，占比提升至2.93%。绿色信托存续规模至2022年末达3133.95亿元，新增项目291个，占比为1.48%，反映出绿色信托的日益增长。保险资管行业通过多元化产品支持绿色投资，绿色投资余额达1.3万亿元，发布首个ESG信息披露指南，推动行业ESG治理水平不断提高。
然而，数据质量和标准化问题制约着ESG投资的纵深发展。A股上市公司ESG报告披露率虽达34%，但环境数据定量化比例不足20%（中证指数研究），且碳排放核算误差率普遍超过30%，导致资管机构依赖的MSCI、富时罗素等外资评级存在本土适应性偏差。
本报告主要通过对全球ESG投资的发展情况、政策框架、金融工具、生物多样性金融、ESG评级等方面的全面研究，探讨中国在全球ESG投资浪潮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时，本报告结合对中国资管行业的调研问卷和专业ESG公募基金经理人的访谈，提供对行业实践的深度洞察。
研究发现，第一，全球可持续金融发展持续深化，可持续投资规模显著回升，ESG政策更加规范；第二，绿色债券等可持续金融工具在绿色资金募集和绿色项目支持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且中国可持续债券市场在全球范围内占据重要地位；第三，生物多样性金融作为新焦点，拓展了可持续发展边界，金融工具在支持生态保护方面有着巨大潜力；第四，高ESG评级对提升长期投资回报具有显著作用，资管机构可合理应用评级工具平衡投资风险与收益。从调查问卷的结果来看，ESG投资的行业认知与实践不断深化，ESG策略运用呈现多元化趋势，尽责管理和技术创新为ESG投资夯实了基础。
经济观察报：未来几年，中国ESG投资在政策支持、市场接受度和技术应用方面会有哪些突破？
张博辉：未来几年，中国ESG投资将在政策支持、市场接受度与技术应用的协同演进中实现多维度突破。在政策层面，监管框架将加速向“强制化+精细化”升级：2024年《可持续发展信息披露指引》有望落地，强制沪深300成分股披露范围三碳排放及生物多样性影响数据，并试点将ESG表现与再融资审核挂钩。
在市场接受度方面，机构投资者将主导ESG价值重估进程：随着全球可持续投资基金管理规模突破3万亿美元，机构资本正在重构资产定价的底层逻辑，推动ESG因子从边缘指标升级为估值体系的核心变量。目前，国际市场上贝莱德、先锋领航等管理规模超10万亿美元的巨头，已将碳排放强度、董事会多元化等ESG指标纳入核心投资模型，倒逼标的企业进行ESG披露改造。
未来中国市场中企业ESG投资也将成为企业估值的重点指标。技术应用突破将重塑ESG实践范式：生态环境部主导的“企业碳排放在线监测系统”2025年实现重点行业全覆盖，通过物联网传感器与卫星遥感数据融合，将碳排放核算误差率从传统方法的±15%压缩至±5%以内。此外，区块链技术的深度应用使供应链ESG溯源成本降低70%，如腾讯至信链已实现光伏组件“硅料、电池片、电站”全生命周期碳足迹上链存证。
这三重突破的协同将推动中国ESG投资从“合规驱动”转向“价值创造”新范式：政策构建制度基础设施，技术破解数据可信难题，市场机制最终完成价值发现。但需配套解决标准统一性及人才储备等挑战，方能实现从规模扩张到质量跃升的关键跨越。
王雅洁经济观察报部门主任
ESG创新部主任、高级记者
专注ESG领域专业报道，擅长宏观经济、国企国资领域报道，聚集深度分析报道、调查报道、政策解读以及资本市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