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菠萝

黎荔


如果我是一只菠萝,身穿龙鳞,头带凤尾,谁握住我嶙峋的冠冕,就像捧起一顶荆棘王冠。如果我是一只菠萝,披着日芒织就的铠甲,鳞片层叠如青铜史册,每一道凸起的棱角,都是与季风谈判的勋章。烈日在我脊背上锻打金箔,暴雨将星辰的碎屑灌进沟壑——这具粗粝的身躯,才符合我存在的意志。

如果我是一只菠萝,不像苹果那样光滑圆润,也不像梨子那样细腻多汁,我只有礁石般的嶙峋外表。我要以尖锐的外表,挡住所有怯步不前的探索。有些甜注定要剖开荆棘才能抵达,我才不愿轻易交出酝酿半生的黄金城池。身披厚厚的铠甲,长满尖利的刺,是为了保护满腔的柔情蜜意。十二次月圆将酸涩酿成甜蜜前,总需要某种尖锐的守护。

如果我是一只菠萝,我只生长在南方之南,那里的阳光热烈而明媚,那里的雨露丰沛而甘甜。在热带雨林中,我生长得最为茂盛,最为无拘无束。当季风从摇荡的大海上吹来,我展开芬芳的行帐,浓密的枝叶,随着节令开花结果,在阳光与雨露的交织中,成为最自然、最真实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菠萝,就像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一样。每一颗菠萝都有自己的特点,自己的味道,自己的故事。在热带季风的南国土地上,我长成为一颗独一无二的菠萝。当我熟透的时候,浓郁而独特的馨香就会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一种热烈而奔放的香气,那是一种充满活力和生机的香气。


当南方的阳光在菠萝田里结成闪耀晶体,一大片菠萝地无数针芒,未熟透的菠萝是青绿色的,熟了的则是黄中带绿。整整四百多个昼夜的生长期啊,我剑麻般挺拔向天的叶片,将月光锻成白银,把暴雨铸成青铜,我是一枚被阳光反复淬炼的果实。雨季时我的冠冕沾满露水,像顶着整座森林的倒影。蚂蚁在我的沟壑间修筑道路,蜥蜴把鳞片贴在我发烫的皮肤上降温。蝉鸣在蓝天下如潮汐往来,而我始终沉默,让果肉在暗无天日的腔室里发酵出琥珀色的黄昏。

候鸟迁徙的轨迹划过天际时,我听见自己体内传来细微的爆裂声。那些被阳光吻过的纤维正在瓦解,浓稠的糖分在血管里涨潮。当收割者的手掌覆上来,我终于懂得:所有尖锐的锋芒,都是为了守护最柔软的溃败。身为植物中的刺猬,在人类的刀与凿面前,我终成为一道美食。当人类用金属刀剖开我的胸腔,他们会看见一小片金色的海——金黄的果肉呈现完美的螺旋起伏,仿佛造物主在热带季风里写下的斐波那契情书。原来所有坚硬的外壳里,都藏着一个等待被温柔剖开的宇宙。

我的与众不同,在表面,也在内里。一片一片,把我身上的铠甲脱下,然后还要细心地挖去,一只只深陷的眼睛,我才露出充满坎坷的金色果肉。每一个坑,每一个洼,把每一次经历都刻下,这满身的疙瘩,暗藏着我苦尽甘来的活法。别急别急,还要用盐水浸泡,否则会满嘴发麻,真不是开玩笑——最锋利的疼痛才能囚禁最丰盈的甜蜜。只有刀刃的寒光与霜盐的如雪,才能让我心甘情愿交出芳心,达成永恒和解。冷藏室的玻璃碗盛着切好的月亮,淡黄色汁液浸透了海水微咸,当叉齿刺入块块果肉的刹那,四百个昼夜积攒的阳光突然哗啦啦倾倒出来,流淌成一条金黄的河,香气缭绕,蜜蜜地甜。

今夜,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变成一只菠萝,那种金黄色的滋味酸甜的水果。在静静流泻的银色月光下,散发着菠萝味的金色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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