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韩君健：穷原竟委录

一

没有搬出《辞海》查阅过劳动的规范概念，虽然《辞海》就在手边。其实根本用不着查阅，儿童都知道什么是劳动，它是为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而进行的体力或脑力活动，具备持久性与重复性操作的特点。

劳动创造一切，这话是真理。而在没有实现机械化或自动化的时候，劳动又最枯燥最乏味最疲惫最吃苦。谁犯罪了，就把他判刑后送到监狱或劳改场劳动改造，没听说谁犯罪了可以由科员提拔为科长，由科长提拔成处长。我是农村生农村长，从小就干农活。农活没好活，割麦腰疼，薅草手疼，拉粪肩膀疼，摊场胳膊疼，翻红薯秧膝盖和脊梁都疼。滑冰运动员和举重运动员训练时当然也付出了大量劳动，但比起农民的辛苦，他们其实是在享福。上小学时四年级时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作文《记一次愉快的劳动》，我就对老师说：劳动哪有愉快的，能不能写成《记一次苦恼的劳动》？老师就严肃批评我：全中国的小学生都没你那种写法。不要没事找事，按照我说的意思往愉快处写！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作文《给解放军叔叔的一封信》，我又同老师商量：能不能写成《给解放军哥哥的一封信》？因为我的哥哥就是解放军。这姓蓟的语文老师就很恼火：你真是个神经病！哪有给解放军同志降辈的？是个战士，你都得喊叔，这不关你哥哥当兵的事。其实这个语文老师和我哥哥还是高中同学。后来我才觉悟：思维是有定势的，办有些事，必须得跟着定势走；而文学创作是个特例，要想让作文变成作品，则必须突破定势，另辟奇蹊。

二

宿命，指与生俱来的、不可改变的、冥冥中似乎早就被上天安排好的命运。

我不迷信，但还真有点相信宿命。据说北京有个姓许的大企业家找算卦先生预测他的命运，卦师收了他几万块钱后，掐指一算，对他直言：你中间发达，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享不完的绝色美姬；但是你两头——童年和老年会很苦，甚至死无其所。果然，没过几年他就因金融诈骗罪被抓进了监狱。估计他的结果要么是死刑，要么是无期徒刑，活着走出监狱的可能性不大。

这些年我在外地的学院工作，为了搞好与上司的关系，学会了请客，学会了送礼，也学会了察言观色，溜须拍马。但还是避免不了与个别上司搞得关系紧张，并且貌似没有具体矛盾，不知道原因究竟出现在哪里。而有的中层干部只干工作，一分扯蛋钱不花，见了领导似乎还目中无人，反而平安无事。多年前一个半生半熟的卦师曾对我说：你属相不错，仪容也好，但命运多蹇，会有人说你一些闲话，甚至对你造谣中伤，你想躲都躲不掉。这就奇怪了。这两年居家赋闲，总算清净了许多。

三

钢笔家里用，水笔出门带。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且自我感觉良好。尤其是前几年每个月去南宁听课和参加考试时，我的拉杆箱里都会放入三支钢笔和两副眼镜，甚至还会放入《新华字典》和《汉语成语小词典》，做到有备无患，方便随时随地学习。

每逢新学期开学，第一次给新生讲课时，我都会建议他们养成购买、保存和使用工具书的习惯。哪怕全班四五十名同学只有四五个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都会特别高兴。今天中国城乡的绝大多数家庭都已经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如果家里连两部像样的辞书都没有，那么这个家庭及其成员肯定缺乏书香气息。那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四

学习的目的或图谋有好几种，基本上分为实用性学习、情趣性学习、临时性学习、实用性和情趣性兼而有之的学习等。实用性学习无可指责，因为生而为人，必须得有技术、有专长、有知识、有依托去养活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而这种能力的得来除了需要具备良好天赋，还得加强学习。我们从小学到中学掌握的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实用性知识，它能帮助我们安身立命。情趣性学习往往与自己小时候的爱好有关，李连杰成为武术家，宋祖英成为歌唱家，是因为他们儿童时代就有那种爱好，成年后使之发扬光大，水到渠成，自然就成名成家了。实用性学习与情趣性学习融合的那种学习与研究也很常见，一些科学家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攻克科研项目，这种追求既是职责使然，也是情趣使然。临时性学习，又称为临时性中心任务学习，这也照样不可忽视。尤其是党政领导干部，对于党中央、国务院和全国人大、全国政协等最近召开的重要会议，不能不了解，不能不贯彻，不能不在讲话和指示中只字不提。这都需要提前做好扎实学习。有的学生家长对自己的孩子升入大学后被调剂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共党史或思想政治教育专业耿耿于怀，好像学习这些专业没用。其实是他们误会和轻视了政治学的地位。真把他们学好了，真把革命导师们治国理政的崇论宏议变成自己生存和发展的智慧，何愁理想与前途不会一路连科。

五

通过央视五套的转播，观看了世乒联总决赛女单四分之一比赛中国队员王艺迪与日本队员张本美和的激烈较量。双方都打出了高水平，比分交替上升，不到结束那一刻真不知道谁究竟能获胜。最后还是王艺迪技高一筹，以三比一凯旋。记得2023年在日本举行的一项国际乒乓球大赛上，中国女团赢了日本女团，只是王艺迪输球，一度把中国队推向悬崖边。好在有惊无险，我们经历苦战还是光荣地捧起了金杯。举行颁奖仪式时王艺迪神情有点落寞，她和其她队员拿着国旗合影时，她站在中间，教练李隼从后面轻轻拉拉了她一下，示意她站到旁边。因为在李指导看来，她毕竟不是夺冠有功人员。李指导的做法当然有其道理，只是我觉得不拉她移位也可以，我学过教育心理学，从心理学角度揣摩王艺迪的心理，那时候她正暗自惭愧，站到一排人的中间，两边有孙颖莎、陈梦陪衬，她可以产生安全感和放松感。运动员参加比赛状态有起伏，本来就很难避免。我们作为吃瓜群众应该对其多点谅解，而不是动不动就骂娘。

六

知识分子当官本来不是新闻，因为古代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官员都是进士、举人或秀才。他们有的德艺双馨，有的阴险狡诈，但你得承认他们都有文化，都会作文赋诗。读研究生时学习了那门《中国古代外交史》教材，我还知道唐代海纳百川，气象万千，条条框框少，对升擢人员不但没有户籍限制，而且也没有国籍限制。不管你是日本人、朝鲜人，还是波斯人、大月人，只要在中国生活和工作，精通汉语，懂得中国的社情民情，通过科举考试榜上有名，就可以怀揣委任状，携带玉印，去有马有骆驼的塞北或者去长荔枝长芒果的岭南，兴致勃勃地当县令或者当知府。中共一大十三名代表中没有人是文盲和莽汉，个个识文断字，能力非凡。我尤其欣赏陈公博，他的《苦笑录》文笔精辟，对往事对人物秉笔直书，具有极高的文史价值。可惜他走错了路，上了断头台。建政后国家日新月异，不久历史又出现了曲折，好多有才干有思想的知识分子受到压制，别说当官了，就连饭碗都保不住了。大老粗成了劳模，成了榜样，外行领导内行成了常态。拨乱反正后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著名学者钱钟书当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副院长，著名教育家季羡林成了北大副校长，著名作家余秋雨做了上海戏剧学院院长，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更厉害，还进入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行列。由此看来知识分子当官不必热议。也顺便祝福当代著名作家刘震云从京城返回河南故乡，主持省文联工作，毕竟他现在当厅官要比原先当报社记者体面许多。都是俗人，毋须粉饰和拔高。

七

专长，即专业技术和突出特长。它不一定都得同上大学或读硕读博有关。我的小学同学中有个叫邱县尉的，弹弓打得准，他捡拾圆圆的小石头拉弓打麻雀，十有八九次麻雀都会被他从树枝上打落。掉地上的麻雀羽毛散乱，还滴着血，声声哀鸣。我想：时代不同了，县尉当不上衙门里的县尉了，但当初他如果进入国家射击队受高人指点，说不定还能获得奥运会射击冠军。近两年皮囊有恙，人瘦了不少，过去的裤子都变得裤腰宽大，无法再穿。我把它们拿到缝纫店维修，那师傅要么是窈窕姑娘，要么是半老徐娘，都有一手绝活。手起刀落，再放缝纫机上一阵哒哒，那裤子就变得十分合体。改动一条裤子，收我三十元钱，感觉比我站到课堂上嘴巴不停地吧唧吧唧讲课省劲儿多了。没专长，有力气，会盖房子，会挖井，会木匠，会铁匠都算数。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就是正经人。

八

从进入幼儿园那天起，每个家庭的孩子都会变成社会人，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一起学习的同学，一起工作的同事，提拔后还会有一起负责的同僚等。看一本闲书时，发展过去两女伺候一夫，两女之间的关系叫同足。两男迎娶一女，两男之间的关系叫同靴。只是世事变迁，匿影藏形，今天的人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同足和同靴了。

这两年身体出现毛病，住了好几次医院。住院就有病友，我认识好几个同病房的病友。一个老兄年纪比我大七八岁，一开口说话就能听出来是一位领导干部。有风度，有素质，不期期艾艾，不拖泥带水。我上网查阅了一下他的资料，发展他是豫北新乡某区政协原主席，还当过大企业的党委书记。他关切地开导我：别着急，兄弟。你比我年轻，身体素质又不错，安心治疗，会逐渐好起来的。他的妻子秦大姐也像机关干部，平常很有礼貌，每次从医院外面买回来水果和糕点，都会热情地分给我和妻子一些。只是我们出院后我给这位老兄发去微信，开始他还能及时回复，后来就没有了消息，我有一种不祥之感。祝福他好运！

还有一个病友年龄比我小几岁，是郑州某保险公司的经理，他妻子在医院陪护他。他妻子自称在省委宣传部工作，我提起宣传文化系统的领导和名家葛纪谦、张宇、王剑冰、米闹，她不但不认识他们，而且还表示她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我有点怀疑她的身份，却又懒得专门核实。

九

是从饭桌旁听来的故事：豫西某县农业局一局长，威信很高，人又随和，每到正月初二，家里都会宾客盈门。除了外甥、侄子来探望，他单位里的办公室正副主任、各股的正副股长以及一大群小伙子和大姑娘，都携带礼物到了他家。局长不小气，把水果、干果、糕点、糖块摆放到桌子上，再拿出最好的茶叶泡上茶水招待客人。大家陆陆续续来了，彼此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厨房里早有妻子忙着做饭做菜，气氛欢乐而祥和。这样的情景延续了多年。

那年年底，局长退休。大年初二，老局长又早早起床，扫洒庭院，抹桌擦椅，清洗茶杯，摆放盘碟，等候客人上门。老伴劝他：别瞎忙乎了，老头子。你退了，成一般群众了，不会再有人来抬举你了。老局长不信，坐在大门口抽着帝豪烟静候。上午十一点过去，中午十二点过去，下午一点又过去，饭菜都凉了，居然真没等到一个客人上门拜年。老局长一声长叹。

越三年，老局长之子从市委党史办副主任位置调回县里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忽然当年的好多下级就纷纷给老局长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并不约而同地表示大年初二还去他家拜访。老局长语言冷淡，一律谢绝。

到了那天上午，老局长冷着脸站到家门口，阻拦了一切来客：你们如果想念我，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可以，真不听劝赶过来了，我也不会让你们进屋。你们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否则，我就把你们携带的礼物接过来扔到大路上！

老局长口气如此决绝，来客面面相觑，只好尴尬离去。

十

有些道理年轻时不懂，只有到了中年尤其是老年阶段才悟了出来，譬如：上级、下级、同事、朋友，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重要，离开了特定环境，他们无足轻重。有了钱当然不能悭吝，但也不能乱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对谁都胡乱大方。把钱用来孝敬父母，帮扶弟兄姐妹，支持子女学业进步和事业发展才是正理。

十一

忽然想到了伯乐相马的故事，它来源古老而意义常新：人才得有幸遇见赏识人才的人才，否则人才就容易混同瘦驴和不堪大用的骡子，除了拉车拉磨，难以威风凛凛，驰骋疆场。军旅作家阎连科和莫言都是自己有才又凑巧碰到了识才爱才的领导才终于成才的。阎连科在部队是连队的文书，都复员到家当农民好几天了，司令员获悉消息后又安排人追到嵩县阎家，通知他马上回归部队。莫言当年考解放军艺术学院分数很低，是军艺文学系主任、著名作家徐怀中力排众议，以莫言从事文学创作有潜质为理由破格录取了莫言，也成全了莫言。我总是叮嘱学生：将来你们参加工作，一定要尊重领导，靠近领导，借助领导的力量托举自己向上。否则，与领导关系闹僵，他不提拔你还是小事，只怕他害你不浅而你却束手无策。

十二

长期赋闲，已经不知道每天是周几了，只记着每天是几号，因为我每天都记日记，一天都不间断。对农历的概念也日渐模糊，翻看了日历才明白2024年11月20日是农历的十月二十。公历与农历整整错了一个月。多年前这个时候人们棉帽棉袄棉裤棉鞋棉袜子都穿到身上了，现在反而还像二八月份似的，人们普遍乱著衣。大街上穿西服、唐装、皮衣、制服的不少。我脚上还套着一双凉鞋，出门也不肯换，因为压根就不怎么出门。回家有暖气，屋子里热烘烘的。吃饭时总是穿着背心，受了家庭领导的吆喝，才不情愿地加件衣服。小时候记得端午节吃鸡蛋粽子时开始收割麦子，中秋节吃月饼时着手砍玉米刨红薯。节气很准时。这些年一直在南方工作，作物乱辈儿，反正超市里一年四季都有时鲜水果和蔬菜，也就懒得去考究二十四节气中我们当今究竟处于什么节气了。

十三

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都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西藏著名作家马丽华有一次去往藏北旅游，遇见当地一个藏族大妈，大妈打听她从哪里来，她说北京，大妈就感叹：那个地方那么远，那么偏僻，可怜的孩子，你却从那里过江过河，上山下坡，昼夜兼程赶过来，一路辛苦了。

十七八年前，当我的年薪只有五万元时，我给河北一位著名作家、语文教育家、重点高中的校长张姐打电话：你那么有才华，怎么能只待在中学工作，甘心领那么少的工资，也不考虑到南方的大学谋取高薪？她愉快地回答：不考虑外出了，我的情况还不错，市里区里的领导都比较关心我，我仅纸面上的年薪都有十五万元，应该不比大学教授的待遇差。另外，我是教育部特聘的全国高考语文试卷出题和判分专家，还有其它一些补助和稿酬，加起来也算奔小康了。哇！我才知道，值得同情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她的人生已经非常成功。

十四

这几年子女长大成人并顺利参加工作，他们的单位待遇都不错，工资比具有几十年工龄，也有高级职称的老爹都高。家庭经济条件不那么差了，我也水涨船高，用上了几百元一支的钢笔。一支比较高档的钢笔用了两三年，四五天前却突然神秘丢失了。它不会被客人拿走，更不会被自己带到外面遗落，平时都是在我的书房兼卧室写作时使用，至多去客厅观看央视转播的乒乓球国际大赛时，我拿着记录一下两队交战的局数和分数而已。找遍了沙发、床头、拉杆箱和成摞书籍之间的空隙，都一无所获。为此郁闷了好几天。我宁愿丢失五百元钱都不愿意让自己喜欢的钢笔不翼而飞。今晨家庭领导在客厅收拾杂物，她挪动和搬起沙发南边茉莉的玩具箱时，在下面发现了被压着的钢笔。还好，一切安然无恙。善哉！妙哉！我今后再也不把它拿出书房了，让它只放在我的写字台上，陪伴我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