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当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解构的狂欢席卷而过,余华却以《活着》为铲,在现实的废墟上掘出一口深井。这部诞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灵魂史诗,犹如一柄淬火的青铜剑,既剖开了生命最原始的肌理,又在时间的甬道中铸造出永恒的铭文。
——新华国智研究院•国智书评工作室 出品
偷得空闲,再读余华先生的《活着》。当多数作家忙着将现实切割成碎片时,余华却以近乎暴烈的真诚,剖开了生命最原始的血肉。这部小说不是不是一个简单的生存故事,而是一面照见人类存在本质的棱镜,在苦难与存在的双重变奏中,奏响着比史诗更苍茫的精神牧歌。
青铜时代的精神坩埚
余华笔下的现实从来不是镜花水月,而是经过高温淬炼的青铜礼器。当福贵讲述家珍"死得很好"时,这种反逻辑的平静恰似青铜器上凝固的饕餮纹,将撕心裂肺的悲怆转化为超越时空的仪式。余华在此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叙事炼金术——他撕碎了道德审判的油彩,让死亡回归生命最本真的颗粒状态。
这种叙事姿态绝非冷漠的旁观,而是将个体苦难置于文明的长河中重新称重。就像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的立鸟,那些被命运抛向幽谷的个体,最终在集体记忆的祭坛上获得永生。当福贵在月光下抱着有庆的尸体走过田野,死亡的重量在土地丈量中转化为存在的密度,恰如青铜器在氧化过程中形成的斑驳铜锈,反而增添了器物本身的沧桑质感。
余华用考古学的耐心清理着覆盖在苦难之上的道德铜锈。地主少爷的堕落不再是阶级批判的样本,而是人性异化的精神图谱;战场上的白骨不再承载战争控诉,而成为存在荒诞的绝妙隐喻。这种祛魅的叙事手术,让《活着》超越了具体的历史语境,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寓言。
苦难的东方转码
福贵牵着老牛走向地平线的剪影,是东方美学对存在主义最完美的转译。当加缪的西西弗斯在荒诞中确认存在的意义时,这个中国老农却在轮回的苦难中完成了生命的自我证成。余华将尼采的"权力意志"熔铸成东方智慧的水墨长卷——不是"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而是"凡不能毁灭我的,终将成为我存在的注脚"。
这种转码在小说文本中随处可见:凤霞大出血而死的场景,被转化为接生婆手中"热腾腾的血浆";苦根的意外夭折,在福贵讲述时变成了"煮熟的豆子"。余华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解构了西方悲剧美学中的崇高感,却在解构中重建了更深邃的生命意识。正如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在残缺中展现着超越残缺的美,这些被命运撕碎的个体,在余华的笔下获得了超越碎片的完整性。
这种东方智慧在福贵的语言中达到极致:"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这看似简单的农耕逻辑,实则是存在主义的精妙隐喻。海德格尔的"此在"在此获得了最朴素的东方注脚:存在不是向死而生的悲壮旅程,而是春种秋收的永恒轮回。当福贵在田埂上重复着"做牛耕田,做狗看家"的农谚时,他无意间道破了生命最本真的秘密——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追问,而在于存在本身。
存在的元哲学解构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这句话在消费主义时代显露出先知般的光芒。当成功学将生命异化为KPI的注脚时,福贵蜷缩在田埂上的身影构成了最尖锐的反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自洽的宇宙:失去土地却收获了与老牛的默契,失去亲人却获得了与命运的对话权。这种生存智慧不是犬儒主义的妥协,而是庄子所谓"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东方达观。
余华在此完成了对存在元命题的终极解构。当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时,福贵用布满老茧的双手给出了更生动的诠释:存在不需要本质作为前提,存在本身就是最坚实的本质。就像紫禁城金砖地上的车辙,不需要知道为何存在,存在本身已是最完美的证明。
这种解构在文本中呈现为双重悖论:越是失去社会属性,越是接近生命本质;越是经历苦难,越是获得存在的重量。当福贵将亲人的名字刻进坟头的石碑时,这些名字不再是悲伤的符号,而是构成生命图腾的原始笔画。就像甲骨文中的象形文字,每个刻痕都是文明密码的永恒留存。
沉默的叙事纪念碑
《活着》的叙事结构本身就是一个精妙的隐喻。老年福贵对采风青年的讲述,构成了文明传承的微型史诗。这种代际传递不是启蒙叙事中的知识传递,而是生命密码的基因延续。就像半坡陶罐上的鱼纹,不需要文字解释,只需触摸就能感知文明的体温。
在短视频解构一切意义的时代,这种传统叙事反而显露出惊人的现代性。当福贵讲述"牛老了也和人一样"时,他无意间道破了现代性的困境:在工具理性统治的世界里,生命正在失去其本真的牧歌属性。而余华用农耕文明的隐喻,在数字荒原上重建了存在的坐标系——真正的生命价值不在于征服多少山峰,而在于如何带着所有伤口继续行走。
这座沉默的文学纪念碑,既是对抗时间侵蚀的青铜鼎,也是丈量生命厚度的圭表。当资本逻辑将个体异化为工具时,福贵沙哑的嗓音始终在提醒:生命的尊严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能承受多少失去。就像敦煌莫高窟的飞天,残缺的肢体反而成就了永恒的美,这些被命运撕碎的个体,在余华的笔下获得了超越完整的完整。
结语:暗夜中的存在火把
余华在《活着》中建造的精神金字塔,矗立在人类理解自我的最前沿。它用青铜的质地对抗着铁的冰冷,用老牛的体温温暖着数字的寒流。当我们在消费主义的迷雾中迷失方向时,这部诞生于解构狂欢时代的作品,反而以最传统的方式照亮了存在的归途。
福贵与老牛渐行渐远的剪影,不是悲剧的尾声,而是生命的序曲。在这个意义上,《活着》不仅属于九十年代,它永远矗立在人类精神的地平线上,像暗夜中的火把,照亮我们与生俱来的存在之惑。当所有关于成功的定义都随风消散时,唯有那个在田埂上絮语的老农,用布满裂痕却依然跳动的心脏,丈量着每个时代的精神刻度。
【新华国智研究院锐评】:余华用苦难的青铜熔炉,将个体命运锻造成民族的集体记忆。
(文/程宗良新华国智研究院高级顾问、资深媒体人、曾任中央级媒体副总编辑。)